相處了一年左右,原以為他不是莽夫,更不是壞人。
我似乎已經習慣了信任朱二、追隨朱二,但以后呢?
思來想去,我決定暫且對朱家瞞下搜捕令一事。
所謂「真相」,只能由我親自查證!
腦子亂得很。
13
婧兒入睡已是后半夜,我便躡手躡腳地走到屋前清掃滿地狼藉。
我將各種污穢收拾進夜香桶里,打開院門,如常潑出去,只聽得——
「敢潑老子!」
喝得醉醺醺的尤世仁,一直蹲守在朱家門口!
我不想驚動家里的一老一幼,下意識伸手帶上院門,只留自己面對。
克制住驚恐,我借助方才的余威冷聲喝道:「尤世仁,你在這里干什麼!」
黑暗里,他面色一滯,轉而擠出一絲微笑,白森森的牙齒一張一合,晃得我有點瘆得慌。
「阿辛現在出息了,但凡你娘像你這麼識相,咱們家也不會比朱家過得差。
「朱二不在家,老太婆眼瞎,快給爹拿出十兩銀子花。」
他越靠越近,一股惡臭的黃湯味道混合著夜香撲面而來,比泔水更令人反胃。
「你養了我?這十四年你沒打死我就謝天謝地了。我認阿娘也不認你。」我冷笑道,「十兩雪花銀!你是想拿去繼續賭,還是想拿去還賭債呢?」
尤世仁左右開弓各賞我一掌:
「給你臉了!老子吃了你家豬肉壞了肚子,再不拿錢,信不信我明天就請鮑頭兒查封你家?」
如果這世上有后悔藥,我希望胎死娘腹,又或者,隨身攜帶殺豬的尖刀!
遠處微弱的燈光照不亮這條黑漆漆的道路,我盼著天亮,天卻不給我回應。
眼看著尤世仁伸手扼向我的咽喉,我突然向左側躲閃,一拳打在尤世仁的右眼上。
他氣瘋了,扯住我的頭發往墻上撞:「臭婊子!弄死也沒人管!」
正以為自己要命喪當場,面前的畜生被黑衣人抱起摔到地上。
「該是老子弄死你!」
朱二回家了!
尤世仁停止了滿口胡吣,掙扎著爬起來落荒而逃。
天空隱隱發亮,看到朱二的扮相,我趕忙在街上有人出現之前拽他進屋。
有生以來第一次慶幸尤世仁喝高了。
朱二表情不明:
「以后夜晚別出門,危險。」
14
他什麼都沒說,我什麼也沒問。
自那晚后,婧兒看我的眼神變得有幾分依賴,甚至屢次試圖和我「溝通」。
可無論她使用手語還是寫字,我都看不懂。
朱二發現了癥結。
「你不識字?」
我點頭:「我家貧苦,能活著已經是萬幸。」
朱二停下了手里的活兒,帶我走進他的臥房,拿了把小板凳坐我邊上,揚言要教我寫字。
不是我看輕他,他此刻一身殺豬匠扮相,配上一臉壞笑,是個人都會覺得他在開玩笑。
誰知對照書一瞧,感覺他的字跡漂亮得就該印到書里去。
他從「一去二三里,煙村四五家」教起,溫暖堅實的手掌握住我的手,一筆一畫地教我……
很奇怪,我的天賦完全不在讀書寫字上面,他卻一點也不嫌我笨。
一炷香的工夫,我一介文盲竟然能寫二十個字了!
我錯愕:這年頭,屠夫也都這麼卷了嗎?
察覺到我的反應,朱二拿書輕輕敲了我肩頭一下。
「看什麼看?你問問婧兒,我教你是不是綽綽有余?」
一旁的婧兒一臉驕傲地揚起小腦袋,手里舉著剛默寫完畢的《木蘭辭》。
她還只是個六歲的孩子!
「那就有勞相公每日午后用一個時辰教我讀書識字。」
我斗志滿滿,用猝不及防的巧笑嫣然嚇得朱二一個激靈。
「你正常點,婧兒會害怕。」
「人家才不怕呢,瓜子皮嗑一地。」
三個月在清洗硯臺的流水中悄然流逝。
廣平府的知府左育俠新官上任,前來安平鎮巡視,我們奉命頭頂烈日夾道歡迎。
那晚過后,我更想結果愈發危險的尤世仁,又擔心朱家被連坐。
捕頭和縣令都姓鮑,那晚我也看出,鮑匡衡和尤世仁有私交。
朱二說過,能用律令解決,就不要使用武力。
朱二還說過,許多事捕頭和縣令不一定能解決,知府卻可以。
眼下就是個絕佳機會!
當即跪下申冤:
「左大人!民婦尤辛要告廣平府永年縣安平鎮尤世仁,伙同賭坊之人,賣發妻至暗窯,拐賣襁褓稚子!還望大人主持公道!」
左知府捋了捋胡須,表情不明:「你確定要告?」
我還沒開口,朱二就一巴掌扇到我的后背上,后背頓時火燎燎地痛。
他從來不曾打我的!
朱老太的聲音從背后響起:
「婧兒!還不把傻妞拉回去?才認得幾個字,學過幾句話,就瘋瘋癲癲在這里現眼!」
一時間,我沒反應過來。
朱老太口吻平緩:「讓幾位官爺見笑了,咱們家傻妞過去沒少挨她爹打,耳朵不好使,人也傻了。」
左知府一言不發,倒是一旁陪同的捕頭鮑匡衡替我說話。
「左大人息怒,」又對朱家人作揖,「這事怪我。前幾日有要緊任務在身,本捕頭言語冒犯了朱娘子,才嚇到她的。」
朱二也賠著笑:
「鮑捕頭言重了。
是俺新討來的傻媳婦教幾位官爺受驚了,俺今晚好好收拾她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