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荒唐!無稽之談!」
他揮手,囚車再次行起,眼看要奔赴刑場。
馬蹄與車輪碾過地面,揚起碎雪塵土,所有掙扎苦痛都將湮沒在這場凄涼的落雪中。
蕭崇目光冷寒:「秦素月,你如此能言善辯,卻改不了任何人的結局。」
恰在此時,一聲高呼——
「且慢!」
內侍縱馬而來。
及至眼前,他翻身下馬,腳步匆匆,高聲道:「傳陛下口諭!魏欽殺良冒功一案經朕查明,實乃污蔑,命太子即刻放人!」
凍得發僵的手終于握不住鼓槌,鼓槌應聲落地。
大雪漫天,我輕笑著對上蕭崇不敢置信的眸光。
「蕭崇,天理昭昭,我不信弄權者能肆意一生。」
17
三日,我的確做不了什麼。
蕭崇篤定我不過一個閨閣女兒家,無權無勢,無能為力。
所以,我只能賭上性命,于大庭廣眾下敲響登聞鼓,激起民憤,拖延時間。
與此同時,長公主率著魏欽屬下交給我的部分證據,入宮面圣。
蕭崇千算萬算,沒算到他的父皇只是感染了一場風寒,并非病重。
此事,只有長公主知曉。
太子結黨營私、外戚囂張跋扈,皇帝早就不滿。
此舉不過是引蛇出洞。
囚車被打開。
魏欽面容完好,身上的血卻止不住地往外溢,素色囚衣被染得鮮紅,好似血衣。
風雪襲來,寒意逼人,凜冽得讓人忍不住流淚。
我提起嫁衣的裙擺,穿過人群與風雪,跑向囚車。
步伐急促,愈來愈快。
到最后,幾乎是撲跪在魏欽身前。
嫁衣與血衣交疊在一處,分不清誰的更紅。
魏欽靠在囚車邊,面容毫無血色,勉強掀起眼簾,望見我,笑了笑。
他定是傷得極重,才會連動一動的力氣都沒有了。
那樣意氣風發、戰無不勝的小將軍。
此刻,卻只能虛弱地倚在囚車邊,才能維持住最后一絲體面。
仿佛一尊布滿裂紋的琉璃像,脆弱到輕輕一碰,就碎了。
我不敢抱他,也不敢碰他,抬起手,卻只能隔著虛空一點點描摹過他的眉眼。
眼淚比問話先一步墜落。
「魏欽,你疼不疼?」
他的眼睫與發梢落滿了雪,整個人蒼白得不像話。
眸光落到我身上的嫁衣,輕輕一笑。
「我的素素,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,該永遠做那天上的明月,不落紅塵。」
可他要死了。
蕭崇恨他至極,種種刑罰加身,幾乎折了他半條命。
魏欽不愿我為他難過,更不愿我還未出嫁,便做孤孀。
冷風似刀子一樣刮在臉上,我心痛得幾乎無法呼吸,淚水決堤,不住搖頭。
「我不要做天上的明月,我要站在你身邊。
「我要你活下去,魏欽。」
此時,我卻明白了前世魏欽親眼看我死去,卻無能為力時,是什麼心緒。
心如刀割,千刀萬剮。
魏欽吃力地抬起手。
指腹蹭掉我眼角的淚,卻止不住我的淚意。
他雙眸一瞬便紅了,唇邊沾著殷紅的血跡,看起來是那樣難過。
「別哭……你一哭,我就毫無辦法了。」
他甚至,不敢死了。
18
自那日敲登聞鼓后,魏欽就暈了過去,命懸一線。
幾度瀕死,卻都撐了過來。
連太醫都嘖嘖稱奇。
我知道,他在為我與死亡相爭。
我能做的,只有相信他。
雪色濃濃,人間煙火。
除夕之夜,魏欽醒了。
他活下來了。
我又哭又笑,抱著他,哽咽到說不出一句話。
上天憐我,允我重生,還我愛人。
等魏欽大好時,已是六月,錯過了婚期。
此時,前朝爭斗落下帷幕。
太子被廢,流放三千里。
我與魏欽正商量著幾月完婚時,蕭崇派人來,說流放前想見我一面。
正好,做個了結。
魏欽不放心,陪我前去。
蕭崇一朝失勢,很是落魄。
「素素,如今,你原諒我了嗎?」
我搖了搖頭。
他目光一暗。
我道:「你太瞧得起自己了,我早就不恨你,你在我眼中,與路邊野草石塊無異。」
蕭崇渾身僵住, 臉色一瞬間蒼白。
「你可知我做太子妃時為何執著于修建善堂?
「因為當我看到那些老人幼童有枝可依、有處容身時,就好像自己也得到了救贖。
「我想,我的存在,總歸是有些意義的。」
蕭崇怎麼會不懂我話中之意。
嫁給他、做太子妃、留在他身邊,于我而言,皆是毫無意義的痛苦之事。
「蕭崇, 你為君不仁,為夫不義, 實在是很令人惡心, 我看一眼都嫌臟。」
我牽住魏欽的手, 意欲離去。
卻聽他道:「素素, 你以為我被廢,你就能安寧了嗎?朝堂爭斗不休,魏欽遲早被卷進去!」
魏欽停下腳步,回眸看他, 目光懾人。
「無論坐在那龍椅上的是誰,我都是大燕的將軍。
「我為之而戰的是國、是民、是我心之所系的人,而非君王。」
忠國不忠君。
蕭崇想不到, 魏將軍竟然生出一個這樣的兒子。
他不知為何,大笑起來。
腳步聲遠去, 殿內又只剩下他一人。
恍惚中, 蕭崇想起。
也是此時,也是此處,素素端著參湯,小心翼翼地柔聲道:「殿下勞心勞神多日,身體吃不消, 休息會兒吧。
」
他是如何回答的?
是不耐地讓她退下, 還是掀翻了湯碗?
不重要了。
再也不會有一個人, 敲響殿門,送來一盞參湯了。
19
月明如水, 萬物無聲,唯有路邊野花招搖。
魏欽忽然道:「婚期便依你所言, 定在下個月吧。」
先前他執著地要選一個黃道吉日。
很可惜, 三個月內,他都沒挑出來一個吉日。
如果卻變了口風,我低笑道:「怎麼了?」
他看向我。
「是我愚鈍, 只要是你, 什麼日子又有什麼分別?
「你先前說,想看江南美景, 見大漠黃沙,婚后,我們去看吧。」
我有些茫然起來。
「你這樣說, 倒像是交代后事似的……」
魏欽失笑, 眉目俊朗。
「我只是不想見你蹉跎一隅,素素,我不想讓你覺得, 自己毫無意義。」
原來如此。
怔忪過后,我輕輕抬眼,盈盈笑道:「好, 我們一起去。」
那些過往苦痛早已遠去。
也許我現下所經歷的一切,就是意義。
花不盡,月無窮。
兩心同。
【完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