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坐在山洞口，屈膝緊緊抱著自己簌簌發抖的身子。

石頭哥留下的砍刀，我想過用它去殺了陳記全。

也想過萬一外邦真的打進來，就用它砍幾個敵人。

卻沒想到，第一個死在這把刀下的，竟是以前日日見到的人。

為何這世道要這麼亂，這麼難？

窮人被壓迫，買不起米，交不起稅，活不下去。

為什麼？

14

石頭哥一直沒傳信回來，我和小妹都覺得他已經沒了。

快到年底時，被遺忘許久的紅水鎮上突然來了一位新的縣太爺。

縣太爺上任的第一時間不是去安撫百姓，重建城鎮，而是押著一輛囚車，在鎮上街道來來回回駛了十幾趟。

囚車里的人披頭散發，白色的囚服上一道道觸目驚心的血痕。

可走近了看去，卻見他年歲不大，竟還是個少年郎。

押囚車的衙役說，這是上京陳家的小公子。

上京陳家因貪墨糧餉，將送往戰場的糧草以次充好，延誤戰機，已經被抄了家，闔族下獄。

這位小公子，是如今陳家唯一活著的男丁。

其余人，在上個月已經被砍了頭。

我去看陳沐時，他白色的囚服已經變成了灰黑色。

瘦骨嶙峋的百姓們圍在他囚車前，對他吐口水。

若是有臭雞蛋爛菜葉，他們定會全扔到他身上。

可惜如今的他們，已經餓得連土都吃。家中再也找不出一點糧來了。

陳沐跪在囚車里，雙手雙腳被銬上鎖鏈，面容灰敗。若不是衙役說他是陳家小公子，我都不敢將他與當年那個愛發善心的傻公子聯系起來。

聽說，陳家的罪罄竹難書。

陳沐作為陳家最小的公子，自小便被保護得很好。

因此當家人被下獄，他第一時間就覺得定是遭了陷害。

他去找太后求情。

太后與陳家老夫人曾是手帕交，幼時最是喜歡他。

可這回，向來慈愛的太后對他卻是狠厲了顏色。

四皇子見他不忿，命人將他押出京城。

自殘酷的戰場，再到陳家布下的所有勢力范圍。叫他一處處看過去，看看陳家是不是受了冤枉。

這段時間以來，他看過了受戰火波及的城鎮的狼藉，也看過百姓們餓得要易子而食的慘狀。

陳家，控制了糧市，貪墨了糧餉，造成無數生靈涂炭。

陳家不冤。

又過了半月，囚車不再游街。

聽說，是陳沐存了死志，在牢里上了吊。

罪臣之子，本就要死的。

縣太爺把他的尸體丟去了亂葬崗。

等入了夜，我偷偷去了那兒。

陳家雖然罪大惡極，但陳沐是好人。

就算為了他留給我們的一百兩銀子，我也該為他收個尸。

哪知當我終于翻到他尸體時，卻發現他竟然還有微弱的呼吸。

我把陳沐背回了山上。

日日等著他，等著他咽氣，好把他埋了。

可陳沐的命似乎格外硬。

他的呼吸越來越有力，過了數日，竟是醒了。

醒來的陳沐變得很沉默。

他傷了嗓子, 每日就坐在洞口對著外面發呆。

他用沙啞的嗓音問我為何要救他。

我道：「沒想救你，原是想為你收尸的。

「不過也罷, 死了一了百了太過于簡單了。你合該好好活著，為天下百姓做些事, 才算是贖罪！」

陳沐一震，緊接著眼睛驀地紅了。

我拉著小妹轉身走進洞里，沒看他哭得渾身顫抖的模樣。

陳沐養了三月的傷, 便同我告辭下山去。

他說他覺得我說得對，他不能就這麼死了。

他要做些什麼, 為他的家人贖罪。

我把埋在地里的一百兩銀子挖出來, 給了他五十兩。

我信他要贖罪。

這些銀子本就是他的。

還給他，或許他能拿著這些本錢, 做出一番事來。

余下的五十兩，我要留給自己和小妹。

我們也要活下去。

陳沐走后沒多久，我就和小妹下了山。在滿兒村原來的廢墟上，又搭了一座草棚子。

新來的縣太爺還算清明。

外邊的仗也打到了尾聲。

百姓們的生活漸漸恢復起來。

我好幾年都沒再聽到陳沐的消息。

也一直沒聽到石頭哥的。

過了很多年后, 我在阿姐的墳墓旁，為石頭哥立了一座衣冠冢。

叫他與阿姐伴著，看著滿兒村和我們。

日子會越過越好的。

15

小妹成親后, 一直捎信來叫我去陪陪她。

我想著她才有孕, 不知是不是受了委屈, 便急急忙忙離開滿兒村，去了縣里妹夫家。

倒是我多慮了, 妹夫一家待她很好。

小妹肚兒圓圓，婆婆笑瞇瞇道許是個小姑娘。

妹夫撓撓頭羞澀道：「姑娘好, 姑娘貼心。像阿苗！」

小妹羞紅了臉。

我則是笑了。

笑著笑著又紅了眼睛。

阿姐阿娘若是看到了, 當是會很高興吧。

我們精心呵護的阿苗, 終是健康地長成了。

走出妹夫家時，路過一家米鋪。

我下意識地駐了足，看了眼牌匾——「陳記米鋪」。

天下姓陳的何其多, 可我就是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。

鋪子里沒有肥頭大耳的刻薄掌柜, 而是一名面帶微笑的溫潤年輕人。

見到我, 他愣了愣。

小心翼翼問道：「請問, 是阿草姑娘嗎？」

我一愣。

「我家主子名陳沐, 他囑咐我，若是見到阿草姑娘，要對她道一聲謝。

「還有說一句對不住。」

對不住, 害了阿姐阿娘的命。

也對不住，叫我和小妹，以及天下人吃那麼多苦。

我問他：「你家主子如今可好？」

年輕人搖搖頭, 眼底露出一絲哀傷的神色。

「主子他, 三年前便走了。」

陳沐死了？

怎麼會？

他明明比我沒大幾歲。

「積勞成疾, 內里虧空得太厲害。

「主子這些年一直致力于經商做善事，朝中打了幾回仗, 皆是他傾心竭力籌措糧草。為此熬空了心血, 僅憑一口心血勉強維持罷了。

「主子臨去前囑咐我們要繼承他遺愿。愿從今往后人人買得起米, 世間再無饑餓病苦。」

16

陳沐的米鋪從未缺斤少兩，更是經常施粥放米。遇上大災大害的時候，護下了不知多少人的性命。

小妹說, 陳沐是好人。

她從四歲那年便知道了。

我一直住在滿兒村，終身未成家。

守著阿姐阿娘還有老獵頭的墓。

等著一直杳無音訊的石頭哥。

期盼著有一日石頭哥或許會回到這里。

到時候，總得有人給他留著門啊！

-完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