饑荒年,我撿了個無父無母的讀書人。
許他衣食,供他讀書。
他對著小娘指天發誓,若有負我,掏心挖肺不得好死。
后來,讀書人高中尚了嫡出的公主,我卻衣不蔽體陳尸臭水溝。
小娘沒哭,一把土一把土將我埋了。
夜里,她卻拖出了她收起的刀,要向亂世求個公道。
1
我死的那天,離及笄只有三日。
尚且在未婚夫高中探花的喜悅中未回過神來,便被捂著嘴拖進了破廟。
被刀子劃過的臉又辣又痛,可哭喊求救聲在一把藥丸里,變成了令人作嘔的呻吟聲。
或許很久,也或許很快,當我慢慢清醒時,發現身下的血與門外的桃花一樣紅。
明明陽春三月天,但泥菩薩面上悲憫眾生的笑,與身下亂石子的冰涼,仿佛毒蛇一般,從骨縫里滲滿全身。
小娘目送我出門的時候說了,定要等我回家用飯。過了午時,我還沒歸家,她該著急了吧。
喉嚨咕咕,竟再發不出聲音。
哦,原來我舌頭也沒了。
最后一眼,落在了我為小娘找的絲線上。
成團的暗紅,裹滿淤泥,已不辨模樣,小娘愛干凈,是用不成了。
2
我回到了我們的茅草屋里,擁抱卻穿過了小娘的身體。
她坐在床邊,還在低頭幫我繡蓋頭。
桌上的飯菜整整齊齊,皆是我的最愛。
她說她針線活不好,我有樣學樣和她不相上下,只能早早動手,才能趕在出嫁前親手繡完整套。
金絲銀線,她用盡了積蓄,為了我一生唯一一次的大婚。
只待蓋頭繡好,就只等探花郎來娶了。
嫁衣上的鳳凰栩栩如生,小娘扎破了多少次手指,熬透了多少盞油燈,才制成這唯一的一件。
可我現在用不上了啊,小娘,我死了。
她聽不見。
針尖一滑,扎進了肉里,滾出了一滴鮮紅,瞬間便被紅色的蓋頭吸走了。
我想像平日那般,笑她砍柴時一刀斬三截,繡花針短短一寸,她卻奈何不得。
可我還沒笑出聲,眼淚就先流下來了。
沒有我,沒了我,小娘就什麼都沒有了!
茅草屋很小,堆滿了我的嫁妝,可我小娘卻要空了。
她似乎心有所感,眉頭皺了皺,抬起被紗遮住的半張臉,向門外探了探。
可除了上躥下跳的老母雞,和瞇著眼睛曬太陽的小黃,什麼也沒有。
她的阿滿,回不來了。
我的身子是在村后山的爛泥溝里被發現的,容貌盡毀,四肢折斷,衣不蔽體。
小娘從來挺得筆直端正的身子,那一刻,似乎佝僂了下去,也顫抖了起來,像老了十歲。
她親自為我清理了身子。
每一道傷,她都顫抖著看了又看,摸了又摸,一道道刻在了心上。
我想她的手定然是很冰涼的,有次我從樹上摔下來,磕壞了下巴,她給我上藥的時候,顫抖的手就像三九的冰一樣冷。
可我感受不到了。
我想跟她說阿滿不疼,小娘不哭,可她的淚水穿過我的掌心一一落在了那張被劃爛的臉上。
她是含笑為我穿上嫁衣,將我葬在了爹娘身旁的。
「云九答應的事,定會做到。」
「阿滿要的人,小娘會給你送來。」
她轉身之后,我才驚覺那滿頭的秀發,竟白了一半。
3
回屋后的小娘,一扇門哐當關上,擋住了村民的寬慰與勸說。
枯坐到村頭的寡婦也嘆著氣走了,才掀開眼皮,枯井般的眸子轉了轉,便一躍上了房梁。
一把被碎花布包住的大刀,在枯黃的油燈下,錚錚發亮。
她撫過刀背,還沒笑便掉出了一滴淚來:
「阿滿,小娘為你報仇如何?」
她眼中的篤定勢不可擋,我不斷搖頭吶喊:
「不好不好,你斗不過的。」
「你和王寡婦一樣,好好活著就行了。」
王寡婦被朝堂強搶走了夫君與跛腳的兒子,作為火頭軍入了戰場,不足三月,兩條命,換成了五兩碎銀子。
她揪著官兵大哭,反被打了幾板子,病了一場。
后來,她總是堆著笑臉,坐在村頭的榕樹下納鞋底,活得像比誰都正常。
小娘像聽到我的話一般,含淚搖了搖頭:
「像王寡婦那樣活著?日出而作,日落枯思到天明?騙自己,我做不到。」
「我云九,從來都是刀口上講道理的。」
「世道不公,便別怪我不仁。」
我忘了,小娘不是阿云,她是云九。
是江湖赫赫有名的頂尖刀客,也是將軍府走失的真千金。
她留下來做我小娘,是答謝我爹娘的救命之恩的。
她有廣闊的天地可以追逐,卻被我這根無形的繩索捆了十年。
「小娘,你走吧,去找舅舅們。」
「阿滿不要你報仇,阿滿愿你歲歲康年,年年歡喜。」
她聽不見,也聽不進。
吹滅了油燈,背著一把長刀出了門。
4
那夜的風很大,吹得我睜不開眼。
小娘隱在黑夜里,等那名落榜的書生回府時,一把冷刀橫在胸前,攔了他的去路。
「猶記得,你右腿幼時骨折過,落下了長短腿的毛病,行走之時并不明顯,可落在泥上的腳印,卻是一深一淺的。」
小娘面無表情,唯有那雙眼睛,亮得驚人。
書生膽小,已然身抖如篩,卻仍在狡辯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