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嚇得面紅耳赤,轟然關上房門。
沒人說,這般早的時候,劉生會來挽春樓。
我守在門外,鞋尖在地上默字。
麟哥兒的字筆畫多,我寫不出來。
只能,左邊一個水,右邊一個柳,寫到最后看柳也像水。
視線竟也模糊起來,我抹眼,掌心一片濕漉。
我不想柳娘變成柳婆子。
17
我給柳娘講水婆子的故事。
講她的啟郎與她隔了一扇門,左擁右抱不聽舊人深夜的哭號。
柳娘聽不進,直說劉生不一樣。
細問,柳娘攥住胸口的衣裳,如弱水里茫然抓住一根浮木。
我以為她生病了,忙要去叫洛娘。
柳娘拉住我,一個勁地說:「劉生,他不一樣。」
我是個蠢笨的人。
認字都要費老大勁。
偏生這次,讀懂了她眼里的哀求。
所以,我回頭拍著柳娘的背,也跟著祈禱:「對,不一樣。」
18
到底是少年時的情誼。
劉生隔三岔五就來找柳娘,我蹲在門口熬了一夜又一夜。
洛娘氣惱,說劉生是無賴。
既做了入幕之賓,卻仍花了點清倌的銀錢。
我以為洛娘是虧賬不高興。
洛娘聽罷,細眉擰起:「我缺他那點錢?」
「我是心疼他糟蹋了好好的清倌人,柳娘現在這叫什麼?」
原不是心疼錢,是心疼柳娘。
我不知道柳娘對于劉生,現在算什麼。
雖相處時已是夫妻做派,但誰家夫君流水兒的花銷,要娘子賣唱陪酒來賺?
我只知道,劉生來找柳娘是不花錢的。
19
劉生若是早間來,還要和柳娘一同教我詩詞。
佳人才子,好不登對。
就我一個看不上,橫挑鼻子豎挑眼,硬生生插在兩人中間,像那西王母劃的銀河。
我拉著柳娘問東問西。
劉生要替我解惑,我朝陰影處白眼翻上天。
柳娘從不在我面前維護劉生。
劉生說柳娘的丫鬟性格古怪,行事乖張,實難開化。
柳娘反而柔聲反駁:「鵲丫頭其實很聰明。」
「難不成全天下的女子都要如我這般,為你意惹情牽?你還想生出多少紅顏情債?」
劉生被柳娘的嬌嗔與情意惹得心猿意馬。
摟住她,連聲保證,待金榜題名要回來風光娶她。
待劉生走后,柳娘坐在窗前。
從二樓小窗,目送劉生的身影變成人群中的芝麻粒。
我喊:「姑娘,風大迷了眼。」
她回眸,確實是掩淚的。
一晃到我十五歲,仍然不知她那淚是喜還是憂。
20
至我十五歲,差半月及笄。
劉生高中了,還是個探花郎。
麟哥兒替我們盯著皇榜,得到消息就飛奔回來。
倒像是不瘸了。
他額上掛汗,粗氣呼呼往外噴。
一個大喘氣,險些讓柳娘再次窒息暈厥。
「中了,是探花。」
柳娘終于活了過來,埋首在我脖頸間,顫抖如一汪被攪弄的池水。
從我的視角,能看到柳娘兩鬢生出了許多銀發。
七年來,劉生打點關系的錢財,流水般花出去,都是柳娘一曲一曲唱出來的。
我跟著麟哥兒躡手躡腳出門。
關門時,余光在門縫里捕捉到柳娘。
她的背脊,早就不是從前那般挺直。
連哭都帶著惹人疼的嬌柔。
傲雪凌霜的梅,等得冰雪消融,像一枝迎春花。
我掰著指頭算,柳娘也才二十四歲啊。
21
我和麟哥兒到后院看水婆子。
現在她黑亮的麻花辮已經花白毛躁。
她徹底不清醒了,干不了活,洛娘沒趕她,只是叮囑麟哥兒盯緊些。
因此,房門總是反鎖的。
咔嗒,鎖鏈滑落墜地。
水婆子應聲抬頭,看到我兩眼放光。
「秋玉,可是啟郎有了消息?」
「說了今早要來抬我,讓你出去打探消息,半日沒個人影。」
十五又加七,水婆子的故事卻一退再退,到了未出嫁的年歲。
我如今也不會強調,我是鵲丫頭。
而是過去攙著水婆子坐在炕上,替她梳頭。
「老爺在路上了,姑娘你莫要心急。」
水婆子好哄,不鬧了。
麟哥兒杵在那兒,那麼大的人,水婆子權當看不見。
她還未出嫁,如何生育過?
陪著水婆子吃完午飯,麟哥兒送我回樓里。
路上,他悶聲問:「探花郎會娶柳娘嗎?」
我困惑:「哥哥從前不關心樓里的事的。」
麟哥兒結實的背脊僵住,平白佝僂了幾分。
「但愿他知恩圖報。」
「可柳娘和我娘,探花和賈老爺,在挽春樓里有什麼區別?」
22
麟哥兒糾結的點很快就得到了答復。
探花郎騎著白馬,一日看盡長安花,路過了挽春樓,奔向其他小姐的府邸。
原來除了柳娘,他恩師的女兒也相中了他。
小姐不嫌棄姑爺年紀大,但劉生嫌棄柳娘輾轉煙花柳巷,人老珠黃。
說來真是諷刺又荒唐。
柳娘并未色衰,大抵劉生嫌惡的還是,高高在上的探花郎怎麼能娶青樓女子為妻?
便是做妾,也要等等。
等新婚燕爾親熱勁過去,再續前緣,也算一段風流佳話。
我守在柳娘身邊,看她雙目中的火焰成一團死灰。
灰白落寞。
她這會兒卻不淌眼淚了。
坐在窗邊,跟我說:「早料到是這個結局,我偏不信,要賭他的真心。」
柳娘苦笑:「等了七年,還讓我再等等。
」
23
柳娘還是不放棄,纏著劉生要他踐諾。
劉生把柳娘推倒在地,斥責她如今做派,與勾欄女子,村口潑婦有什麼區別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