湖州大旱。
爹爹把我放在竹簍里,一直背到了京城。
牙子用十兩打發了他。
臨走前,他搖醒熟睡中的我,留下一句:
「鵲丫頭,要聽話,這里有飯吃。」
他的手親昵地蹭著我的臉,粗糙干裂,卻濕漉漉的。
我猜他哭過,但我對他的背影喊了幾聲爹。
他都沒回頭。
1
我很聽話。
但牙子依舊一天只給一頓飯。
米里頭混著沙粒,娃娃的拳頭大小一團,配上兩筷子咸菜。
他們說,瘦了貴人會喜歡。
有姑娘嚷嚷著餓。
牙子反手甩了一巴掌。
刨飯的聲音更大了,畢竟巴掌不頂飽。
我心里埋怨,爹騙人。
2
牙子把我和幾個姑娘帶到挽春樓。
后堂站著穿細紗羅裙的姨娘,打著扇子半瞇著眼斜覷向我們。
她晃一下扇子,頭上的珠翠跟著晃。
牙子把我們拉到人跟前,掐住我們的臉,給姨娘打量,細說品相如何。
村口賣豬牛的,論品相,但也論斤兩,我們不論的。
嬌娘打著哈欠,興致缺缺。
牙子著急,把我拽到前頭,指著我眉心上的紅痣,摳了又摳。
「這丫頭,長得水靈,您看她痣都挑地兒長,活脫脫的觀音相,一看就有花魁命,洛娘,您給看看要不要收下。」
叫洛娘的女人撲哧笑出聲。
「觀音下凡進了窯窩兒?你也是敢說。」
洛娘用扇子挑起我的下巴。
脂粉香撲鼻,我咧嘴對她露出一個生澀的笑。
洛娘最后買下了我,花了七十兩,牙子走的時候,弓著背,甚至壓得很低,卑微得像條狗。
一條繩又牽著一串姑娘,一溜煙兒似的消失在酷暑中。
洛娘看我一直望著牙子離開的方向,問我想什麼。
我嘆息:「爹,還是賣虧了。」
3
洛娘問我怨不怨我爹賣了我。
我搖頭。
觀音土吃多了會死人,觀音也不例外。
4
我進挽春樓時,不過七歲。
不懂規矩的丫頭,還沒資格服侍姑娘。
所以我買進來時在后院,半年了仍在后院打轉。
看顧教育我的人叫水婆子。
雖被稱為婆子,但不過三十出頭,一張生了細紋的臉上能看出年輕時的昳麗顏色。
她有個兒子,一塊紅斑蔓延了半張臉,還是個跛子。
水婆子叫他麟哥兒,旁人叫他看半驢,各叫各的。
麟哥兒在后院挑水,水婆子和我給姑娘們洗衣裳,他路過我們身邊,被水婆子用濕淋淋的手拽住衣擺。
「去賈府看了嗎?見著你爹了沒?」
「不是說他被放出來了?怎麼還不接我們娘兒倆回去?」
麟哥兒是個緘默的性子,因為跛腳,挑水時半邊身子歪斜,胳膊上的肌肉鼓囊囊的。
他垂頭,沒看水婆子,沉聲答道:
「沒見著,下晚我再去轉轉。」
水婆子聽罷松手,洗衣裳的動作滯澀起來,似乎在想事情。
她斜眼,瞥見我好奇的眼神,目光上移至我眉間的痣。
嘴巴張合,冷不丁冒出一句話:「成親的頭月,老爺給我描眉,也會在我眉間點個紅痣。」
她說:「老爺講,畫眉做夫妻,塵世叩觀音。家里有一尊白玉觀音像,就是照著我的模樣打的,他叫我觀音奴。」
我眨眨眼,摸了摸那顆紅痣,尚在愣怔中,不設防被水婆子狠擰了胳膊上的軟肉。
水婆子眼圈泛紅,往下淌眼淚。
「老爺八抬大轎把我抬回去的,做的不是通房,是姨娘。」
我疼得齜牙咧嘴,趕緊回:「對,老爺疼媽媽。
」
「老爺是被奸人害了進大牢,才讓那賤人哄得老太太把我和麟哥兒趕出去,老爺心里惦記著我們娘兒倆呢!」
「對,老爺惦記媽媽和哥哥!」
「麟哥兒不是孽胎,是老爺帶我去拜了送子娘娘求來的麒麟兒,那賤人下不了蛋,害苦我的兒!老爺回來肯定要為我們討回公道!」
「對,哥哥人好,老爺一定給哥哥討回公道!」
一唱一和半天,水婆子率先繳械。
她一把將我摟在懷里哭得斷腸,一口一個乖囡囡,潮濕的手掌在我背后落下錯雜的掌印。
「鵲丫頭,好幾個月了啊,他出來怎麼不接我們?」
「我成日成夜念著他,盼著他啊!」
我心里發酸,把眼中的淚埋在她的胸口。
媽媽,你不是等了好幾個月,你已經等了十五年。
5
洛娘把我交給水婆子時,就跟我說她瘋了。
我從前不懂,水婆子多正常的人。
抱著我入睡時溫柔地拍打我,給我盛飯時壓得實實的,就連雞腿都是我和麟哥兒一人一個,沒有偏私。
直到有一天,挽春樓外頭傳來吹拉彈唱的喜慶聲音,興許是哪家嫁娶路過。
水婆子聞聲,跑進房里給自己梳妝。
劣質的胭脂,斑駁在兩腮,像只猴,讓人發笑。
她嗔怪地瞪了我一眼,臉上有不符合年紀的嬌羞。
「秋玉,癡笑什麼,還不給我梳妝,莫讓啟郎等急了。」
「我是鵲丫頭,不是秋玉。」
水婆子恍惚了一秒,但又瞬間恢復滿面春色。
「秋玉,把我那件紅絹鴛鴦圖面的玉柄團扇拿來,那是啟郎送的,今兒個他來接我走,我要拿著它。」
我一頭霧水,什麼紅,什麼鴛鴦,什麼玉?
6
四下望去,灰撲撲的屋頂上還有黑斑,幾個大箱子碼在墻角,里頭都是破布跟衣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