薛貴妃重又培養起新人,就等邵屹出來時舉薦。
她忙的沒時間找我茬。
日子在我培土養花里一晃而過。皇宮的花種比相府多,看它們抽出芽來,我很開心。最早的一株冒出骨朵時,我入宮撞見的第一個春天里,邵屹走出萬道宮。
「你花養的很好。」
風將男人的聲音吹來,清朗而沉緩。
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正常的邵屹。黑袍暗袖,側支著欄桿看我。身邊沒有跟人,手中偎著暖湯婆,他還是怕冷。
將我招過去,溫度分過來一些,眼里含了層淡淡的笑。
「怎麼穿這麼薄,這些事讓下人做就好了。」
說這話時,他唇角勾起,飄飄揚揚的柳絮就落上肩頭。是很淡卻有顏色的一張臉,讓我想起江南細朦煙雨,氣質矜貴又清華。
我被他拉著,細細擦凈手中的土,好幾次他指尖劃過我的腕骨,激起一層戰栗。于是忙把手收回,頭低低垂下,看不清神色:
「臣妾喜歡。」
從很小的時候,就想有座花園,養遍天下所有奇珍異卉。
邵屹后來沒有選薛貴妃的人。他一反常態地頂住蠱蟲壓力,點了老總管的義子跟在身邊。又將貴妃連降兩級,賦我協理六宮之權。
人人都說陛下愛我,這是從前薛氏都未有的殊榮。
沒人知道。
當晚他就吐了十幾口血。
在我殿中,我為他煮碗止痛安寧的藥,看他安靜喝完,賴著不走。
只能主動開口:「陛下,夜深了。……臣妾近來頭暈力乏,想早點休息。」
他怔愣。
離開的背影不那麼干脆,幾次回頭。
可我早已把門闔上。
安睡整夜。
8
接下來的事情不用我操心。
在虛弱時,邵屹尚能反殺太后。何況如今他已能自控。
繼養花后,我又喂了一池魚。
芷元殿后面有塊很大的空地,工人為我挖開荷花塘,蓄進去水,我每天都親自做食,在岸邊支把藤椅,大片大片撒進去,看魚群唼喋,我還給它們每只都起了名字。
我把皇宮當度假。
薛妃的日子就沒那麼好過。
從前囿于蠱蟲,陛下對她言聽計從,天塌下來的事,只要跟邵屹說一句就能解決。順風順水的好日子。
現在,蠱蟲的影響變小,邵屹越來越多的『違逆』。薛家的興起,源自皇權旁落。傀儡要是覺醒意識,那背后牽絲線的人不會坐穩高臺。
他們把老虎當貓兒養。
薛妃頭一次生出惶恐,開始頻繁給家中寄信。只是都被攔截,越發焦躁,對母蠱的掌控力也不如從前。
這邊逼狼入窮巷。
薛迎如何狗急跳墻不表。
邵屹倒有時間常來我宮中坐坐。偶爾同宗的小王孫進宮,我便將他召進來,說兩句話,眉眼帶著溫和。
「這倒奇了。」
邵屹疑惑,「朕來你都在種花,裙襦上沾滿泥點,怎麼叫怎麼不起。怎生他來,你倒變了?莫不是也想和朕生個兒子?」
……
這很難評。
我斟酌:「或許是想起長姐了吧。她出塞多年,送來的家書上,也有個兒子。和小王孫一般大小。很可愛,臣妾便難免親近些。」
——其實不是。
因為那個小王孫,嚴格意義上,是我葉家的恩人。是昭國的恩人。
前世那場替嫁,一步錯,步步錯,庶妹完全被薛家握在手心,就連她瘋狂的反撲,連皮毛都沒有傷到。
我比今生晚兩年才回到相府。
未來得及發表看法,就逢庶妹歸寧,蘩姨娘猖狂取笑。我捏捏眉心,同爹娘一起吃下用毒水做的飯。真荒唐,我求學一十五載,聰慧之名達京都,多少人嘆我錯生女兒身,卻連愿景都沒來得及實現,就全家慘死在桌上。
七竅流血,最后所見,是癱軟跪倒在地的葉蔓。
于是魂魄跟過去,一路見證后續發展——
暴君失控,庶妹瘋癲,民間怨聲載道。
恰逢貴妃產子,立嗣而廢君、垂簾聽政的呼聲不絕如縷。危急時刻,是留王一脈站出來,擁戴小王孫即位,兩派相互制衡。
我死后的第四年。
留王被射殺,暴君毒發而亡。
亦是十一歲的小王孫接過父愿,同薛氏一族繼續斗。
開始他勢弱,便蟄伏。先捧殺、再離間,一手好陽謀。最后引起義軍攻入西京,讓他們和薛家魚死網破。我庶妹葉蔓,就是在那晚,被貴妃拉去擋刀。她死前,緊緊抱住薛氏不撒手,刀將她們串了葫蘆。
而小王孫早跑到東都。萬事不破不立,等那邊的禍國殃臣死的差不多時,他再打出平亂的旗號,殺了回去。
他登基時,已經十七歲。
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為葉家人正名,遷徙尸骨。于無人時,看向空中,那里有道淡淡的鬼影飄著,他問:「師傅,你可安息了嗎?」
我笑了笑。
原來這世上真有通靈之人,不僅能看見死后的鬼魂,還能與之交談。
可算安息嗎?
仇人死了,我家人也死了。葉家一脈,除了出塞的長姐,竟也一個不剩。百姓流離,國家險傷及根本。
故事里,人人寥落,難得圓滿。就連小王孫,事變前,他最大的愿望,也不過是去江南富庶地,吃吃喝喝做個紈绔。
尸骸入族墓,我于人間消散。
許是這點執念,再睜眼,上天讓我重回到了十八歲,回到庶妹替嫁之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