」
一聽他話里有辭退我之意,我猛地抬起頭,慌亂道:「奴婢不小,奴婢能做很多事的,奴婢……奴婢今晚就不怕黑了,明天一定不耽誤事!」
大少爺聞言淡淡笑起來。
「你不必慌張,怕黑人人都有的,原是我疏忽了,沒想到這一層。你吃完飯回去收拾收拾,我院子里還有幾間空著的房,叫劍如領著你尋一間,今晚開始,就搬過來住吧。」
世上竟有大少爺這樣好的人,幸福來得太突然,我立時雀躍起來,謝過他,一骨碌站起來朝外面走。
「鍋里還有些湯,我去給你們盛來。」
遠處吹來徐徐的清風,夾帶槐花清甜。天已然全黑了,大抵是心情好的緣故,我竟不再覺得害怕。
身后傳來劍如的聲音:「十六,還有面嗎?沒吃飽。」
我蹦蹦跳跳,回過頭,笑著揚一揚手。
「管夠。」
6
正值夏日,不缺雨水,沒有花匠打理,院子里草木瘋長。
草木過長,就容易遮蔽天日,暗生青苔。
從前我們村子上沒人住的屋子,便是這麼慢慢荒了的。
可是魏家這麼大這麼好的宅子,若是荒了,該有多可惜。
請示過大少爺,我開始慢慢著手打理園子里的花木。
院子里有一棵極高的槐花樹,開得極好,整個院子,只有這一處我舍不得掃,樹下積了厚厚一層落花。有時我會爬上樹去,折一片樹葉,卷起來,湊到嘴邊吹奏,日光穿梭于花枝之間,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,這便是我一天之中最歡快的時候。
可是人生啊,有歡快,就有難過。
我一天之中最難過的時候,便是坐在高高的槐花樹上,遠遠瞧見大少爺走路的時候。
他總走不好。
隨著傷勢的愈合,劍如已經不再攙扶他。
大少爺叫劍如去外面訂了兩把拐,他撐著拐慢慢練習走路。
明眼人都能看出,他的右腿像是不能吃力,落腳比左腳輕得多。
每日正午都有郎中來,替大少爺施針,可日子一天天過去,好像也不起什麼用。
有一回我無意中瞧見那郎中用力捏大少爺的腿,問他什麼感覺。
大少爺仍舊是那副不疾不徐逢人便笑的模樣,聲音淡進雨幕。
他說:「有一些木。」
聽得我心里直發悶。
我是個鄉野丫頭,朝政之事,本輪不到我議論,可是大少爺越是這般風輕云淡,我心里越難受。
也不知圣上怎麼想的,罷了他的官還不成嗎,偏偏還要打他。
兩個月都沒好透的傷,他挨打的時候,得有多疼啊。
郎中是保濟堂的郎中,據說是替魏家瞧病很多年了,有一回郎中看完病,我送他出府,沒忍住,出聲問:「我們家少爺的腿,還能好嗎?」
郎中說:「撿回來一條命,已然是萬幸了。」
我這才知道,廷杖分兩種,一種二十下就能打死人,一種四十下還能留口氣,大少爺挨的就是第二種,負責行刑的人已經是手下留情。
這一夜下起瓢潑似的大雨,雷電交加,豆大的雨點透過窗縫拍進來,我從夢里驚醒,趿著鞋預備去關緊窗,卻聽見磅礴的雨聲中還夾雜著點別的什麼東西。
是簫聲。
斷斷續續的簫聲。
我恍然,原來上次的蕭,是大少爺吹的。
只是這一回,簫聲嗚咽,有氣無力。
又一聲驚雷過后,那簫聲徹底停了。
我回過神,穿好鞋子,就往大少爺那邊跑。
待跑出來,才知道,這雨究竟有多大,回廊兩邊的樹被吹得東倒西歪,疾風裹挾著雨珠往我身上掃,我幾乎站不穩。
劍如原本同大少爺睡一個屋,大少爺傷漸好了,他便搬出來睡在旁邊的耳房。路過劍如的屋子,他閉著房門,大抵是睡過去了。
大少爺屋門也緊閉著,我停在他門外,欲推門而入,又有些猶豫。生怕自己是想多了,深夜不管不顧撞開主子的房門,未免太沒有規矩。
外面疾風驟雨,我一路跑來,跌跌撞撞,身上濕得能擰出水,在大少爺屋門,卻生怕僭越,只敢輕輕敲了敲。
也不知他能否聽見。
我靜靜等了一會兒,又略用力敲了一回,喚道:「大少爺,你還好嗎?」
簫聲停了,屋里半點動靜沒有。
我正猶豫不知走不走,房門忽然從里頭打開。
我原本是趴在門口凝神聽里頭的動靜的,房門猝不及防打開,我一下子往前跌去,落入一個結實懷抱。
這一下把我嚇得不輕,我立馬彈起來,我身上都是水,怎好弄濕大少爺,再一抬頭看去,大少爺面色簡直蒼白得可怕。
但他仍舊維持著體面,安安靜靜坐在輪椅上問我:「有什麼事?」
「奴婢聽見簫聲,怕您有什麼不好……您……沒事吧?」
「沒事。」
他這樣說,聲音卻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一樣,干得厲害。我驟然想起適才大少爺接我那一下,他身上分明比我還涼。
這能叫沒事嗎。
明明就是有事。
「你等我回來!」
說完我扭頭就走,一頭扎進雨簾,身后大少爺隱約喚了句什麼,雨太大,我沒聽見。
回灶房,生火,起灶,燒熱水,灌湯婆子,照往日的方子煎藥,一氣呵成,臨出門,又從架子上抓了瓶白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