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爹很快再娶,后娘又生了兩個弟弟一個妹妹,我爹一個人,兩畝旱田,要養好幾張嘴,從那時起我爹就顧不上我了。
原本他們計劃將我早一點嫁人,如果能去回村養老的王員外家做妾,那就最好。
王員外年紀大了,最喜歡年輕的姑娘,他府上一堆小妾,都只在十三四歲之間。
爹和后娘預計等我一來癸水,就想辦法,讓我去王員外面前露露臉,王員外相中了最好,相不中再說。
至于我,我并不喜歡老大爺王員外。
他的年紀比我爹都大。
倘若一定要嫁人的話,我想嫁同我一起長大的秋生哥。
秋生哥他娘是賣涼茶的,攤子支在我娘邊上,他爹死得早,全靠他娘拉扯大。秋生哥生有喘疾,不像我那些弟弟那樣鬧騰,也不像與他同齡的男子那樣粗莽,他是十分安靜的一個人。
我后娘一直看不上他,背地里嫌他怯懦。
明面上,我不敢反駁后娘,背地里,我總覺得,這個世界上,有人膽大,就要有人怯懦。怯懦又怎麼樣呢,他安安靜靜坐在那里,叫他吃飯他就吃飯,叫他喝水他就喝水,以后想必也不會像村里的男人,因為喝了酒水就要打娘子,嫁給他,放心得很。
秋生哥倒是不賣涼茶,他同村里的老人學手藝,預備做個木匠。我見過他做的桌椅,平平整整,沒有一點毛刺。
那時候我夜里做夢,夢見的也是秋生哥。
我夢見他成了方圓百里最有名的木匠,提著兩只大雁,風風光光到我家提親。
我在夢里祈求,希望爹和后娘娘看在秋生哥闖出名堂的份兒上,把我嫁給他,不要去王員外家做什麼勞什子小妾。
后來想想,當初我真是想得太多。
無論王員外,還是秋生哥,都算好路,哪里容我挑挑揀揀。
我遇見的,是第三條路,一條世上女子誰也不想遇見的路。
我那個最小的弟弟,吃壞東西,犯了痢疾。
病來得兇,幺弟幾天就瘦了一圈。
偏這時,阿爹夜里去請郎中,山路濕滑,阿爹摔斷了腿。
這個家里,幺弟是必須要救的,沒有阿爹也是不成的。
救命急著要錢。
錢從哪里來?
我含淚同人牙子走的那天遇見了秋生哥,他坐在他家門前,正在削一根竹子。
他抬起頭,同我對視一眼,又慌亂地錯開眼去。
那就是我最后一次見他了。
今夜這個夢里,我久違地夢見他。
他仍舊在削竹子,不敢看我一眼。
人海茫茫,一別不知何時再聚。最后一眼,他不敢看我。
看我一眼能怎樣呢,我不會求他散盡家財買下我的,我只不過想同他好好道個別罷了。
后娘說得對,他是怯懦。
怯懦過頭了。
夢醒來,我往枕下一摸,掏出來個硬邦邦舍不得吃的饅頭。
這里是上京城魏家。
我簽了賣身契,是魏家的下人。
我想白云村的秋生大抵這輩子跟我是沒有緣分了。
3
過了十多日,二少爺回來了。
那日我擇完菜,得了空閑,正在后院漿洗衣服,忽然聽得前院有馬兒嘶鳴,隨即就是一連串聲響。
魏家自從出事到現在,偌大的宅子里面一直都是死氣沉沉的,如今驟然聽見一連串動靜,我心里一驚,暗自琢磨是不是有人來抄家。
我鼓著勇氣出去看,差點迎頭撞上一堵人墻。
那人也沒顧得上管我,三步并作兩步,直至往夫人住的院子跑,我只來得及瞥見他風塵仆仆一片衣角。
他身后跟著的,是一路小跑的管家吳叔。
吳叔喘著氣,路過我時,略頓了頓,說道:「快去給二少爺燒些熱水。」
吳叔眸子晶亮,里頭盛著許久不見的神采。我下意識應了吩咐,再仔細一咀嚼他的話——欸?二少爺?
這時夫人的院子里傳來帶著哭腔的一聲:「母親——兒子回來遲了——」
我不曉得為什麼心里跟著一顫,而后慢慢涌上些酸楚,二少爺回來了,魏家的人終于齊了。
二少爺一路奔襲回來,自然是要好好洗個熱水澡,我把水燒上,又自覺加了菜。
我想夫人應當不想讓二少爺知道如今魏家吃得差。
二少爺回來,府里總算添了些人氣,管家應該是看著二少爺長大的,這兩天同我們交代事情,面上居然偶爾還帶幾分笑意。
二少爺回來第一件事,請了上京城最有名的大夫來,替夫人和大少爺診脈,又親自出去,買了些人參回來燉湯。
二少爺回來,不能沒人伺候,崔九被調去他的院子,至于灑掃的活計,吳叔說,每個院子自己打掃自己的,剩下的前廳和回廊,則是分到了我頭上。
我第一次得機會,能走出小小的灶房,到別處去看看。
魏家這所宅子,園林修得極好,含蓄風雅,聽說是當年,太子看重大公子,著意請了名家來修的。
但我也只能是走馬觀花略看看罷了。
我手里的活計本就多,如今又添灑掃,幾乎一刻不得閑。游廊沒什麼人氣,要掃的,也只是些落葉,幸而此時沒有入秋,我一天早晚掃兩回就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