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那請大冢宰賜教,賈家之罪,要如何相贖?」
賈榮軒的雙拳,碎了桌案。
可當他再開口時,卻異常輕盈。
甚至在我看向他時,他咧開了顫動的嘴角,勾著松弛的笑。
似在告訴我,沒什麼,什麼都沒發生。
可他不知,他的眼睛,會說真話。
一柄削鐵如泥的長劍,抵在我腦后。
正映在他的瞳孔中。
無處遁形。
25
如今坐在龍椅上的陛下,只比我大四歲。
他并非先帝之子。
而是跟先帝一樣,也是從宗族里被挑選出來的孩子。
唯一的不同,先帝是明德仁政的梁殤帝用心教導過的,而如今的陛下,只是趙啟信手一點的木偶。
從前在宸王宮里,永遠是他侍奉下首,以叔父尊稱趙啟。
可前幾日,生出了熊心豹子膽。
「大冢宰再精干,那也是臣,而朕,才是君。」
會反抗的木偶,再不是能抱在手里的乖娃娃。
所以趙啟,要換只木偶。
「本王已查明,像聞雞縣令這樣的蛀蟲能入我朝為官,全賴陛下心智昏庸,哪個太監說上幾句糊弄話,就能輕而易舉將他蒙蔽。這樣的人,執掌我大梁,實在是無稽荒謬。
「倒是我兒天資聰穎,仁心寬厚,是為君不二之人選。只是這廢帝舉賢之人……」
陡然,抵在我腦后的銳物撤了去。
賈榮軒想拽住我。
卻還是被趙啟搶先一步,擒在了手里:
「賈家清譽流芳,離朝三年,還有門下學士鳴冤不斷,如此眾望所歸,依本王之見,最為合適。
「不知賈大人和賈公子,可愿做登天梯,送我兒,上青云?」
老頭說過,賈家寧死,也不會做趨炎附勢之徒。
哪怕他們對我還有那麼一點點憐惜,又怎會為了我,折了根骨?
「他們會,一定會。」
我被關進了地宮。
趙啟還在懷疑這樣做,能不能達成目的。
他身旁之人,無比篤定:
「我太了解賈正,他的軟肋只有賈榮軒,而今,賈榮軒的軟肋,又是世子。
「只要大冢宰耐住性子,讓這苦肉計演上一演,最終乖乖臣服的,一定是他們!」
他半個身子都隱在暗處。
只有一雙錦靴暴露在從窗子射進來的光線里。
「我認得你。」
趙啟走后,我失聲喊他。
離去的靴子停駐,悠悠回轉。
「微臣從未覲見過世子。
「若世子是想從微臣這兒打探點什麼,怕是徒勞無益。
「放心,大冢宰不會對你做什麼,你只需要乖乖地待在這兒祈禱,祈禱賈榮軒快點松口,或者……」
他話沒說完,滑溢出兩聲輕笑,又要轉身。
「可我真的認識你。」
他靴子上的騰云紋,纖塵不染,栩栩如生。
老頭說,那是他侍奉殤帝時,因駁斥主張議和北蠻的百官,直言絕不能以邊境百姓安樂為代價得一時茍且,而被特賜的御靴。
是他一生最高榮耀,也是天下僅有。
那時,殤帝只賜了一大一小兩雙。
可如今,卻出現了第三雙。
「你是老頭的兒子,也是賈榮軒的大哥。」
滴答,滴答。
漏刻里擠出來的水滴,不緊不慢往下落著。
被封閉的天牢裹出了回聲,顯得周遭更加寂靜。
我不眨眼地看著賈仁翊。
看他凍結如冰,又一點點化開,再艱難地拖著身上的冰晶,踏進地上那一小塊光照里。
淋沐著溫暖的五官俱現。
明明跟賈榮軒有八分相像,卻因他周身散發的陰鷙之氣,很難讓人相信,他們是兄弟。
他眸光迫切,一絲一毫都不愿挪移,死死鉆向我。
準確地說,是鉆進我的眼睛里。
大抵是想透過我的這雙眼,去看一看他「死」去的三年,是否還在賈家的門楣下有殘魂片影?
可最終,他眼底充盈的水霧,快要漫出來,卻還是勾起了陰損的唇角。
「原來,你沒失憶啊。」
我心驚不已,避開他的眼神。
他好一陣瘋魔笑罷:
「這樣也好,情非得已,才更有趣。」
26
我以為趙啟會很快得知我偽裝的事,來對我用刑。
但不知為何,賈仁翊隱瞞了下來。
而他所料也不差,賈榮軒到底屈服了。
就為了一個承諾。
「世子別怕,不管你在哪兒,微臣,都會抱劍護著你。」
總算,我們再不是毫無干系。
他成了我的臣。
而我,成了他的君。
可賈榮軒即便成臣,也該是拿劍的。
但今日,他手無寸鐵。
反而這篇顛倒是非黑白的廢君詔,被他寫得洋洋灑灑。
我錯了。
原來賈榮軒并非朽木。
而是被心里的那束光召喚著,勇敢踏上了另一條路。
我有點不敢想,若他知道那束光并非天界的神力,而是地獄的冥火,他會怎樣。
無聲地哭泣,成了我唯一能做的。
他抱著我離開地宮,步向早已萬事俱備的九尺高臺。
朔寒三九,極冷。
陰云壓抑的穹頂,不露一絲天光。
我蜷縮在他懷里,不停發抖。
似乎感應到我的痛苦,他平穩的胸腔,突然劇烈起伏了好幾下:
「世子是不是不喜歡這兒?
「那就稍稍忍上片刻……
「微臣……很快就能帶你走。」
他發顫的語氣,近乎懇求。
可望著臺階之上睥睨而下的冷眼,微弱如螻蟻的我,不敢回應,只能攥緊他的衣襟。
他踏上一階,摟我的力道,就緊一分,我攥緊他衣襟的力道,也要緊一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