慢慢爬到我面前,用最耐心的語氣,一遍又一遍無止境地問我:
「小丫頭,你真不記得我了嗎?」
我……怎麼可能不記得。
「賈榮軒」三個字一遍又一遍地被我默念在心里。
但臉上,終究漠然搖了搖頭。
而這一搖,就像揭開了封印的符咒,令賈榮軒沖破了壓制他的五指山。
他瘋狂朝我撲來:
「你怎麼會不記得我,我是賈榮軒,是你爹啊!」
帶有攻擊性的嘶吼,立馬讓殿內亂作一團。
「護駕!」
無數刀尖,對準了他的頭頂。
他恍若未覺,趴跪著還朝我逼近。
眼看要撞上距離他眉宇不足一寸的利刃。
「你不是我爹。」
賈榮軒停下了。
眼見我拽住趙啟的衣袖,還縮到了他身后。
「他才是。」
所有的瘋狂,一瞬,土崩瓦解。
24
草廬里白駒過隙。
可在堂皇富麗的宸王宮里,我度日如年。
但拉長的歲月讓我記起了很多事。
三歲時,偷偷給我換上流仙裙的阿娘。
四歲時,被我當成嬰兒照顧的黃耳。
五歲時,我對鏡貼上的花黃。
一一飄然而至,又被趙啟翻手消弭。
他說,是為了我好。
放眼天下之人,應雄才大略,絕不能閨閣小氣。
但總有一個前提——我是他的兒子。
可我,分明不是。
宸王宮里的女人多如牛毛,可除了我阿娘,沒人能為他生下健康的孩子。
阿娘原是守皇陵的宮女,是趙啟被殤帝罰禁一月,以請罪于先祖,才偶然被他寵幸。
據說我出生那日,天降祥瑞,霞光異彩,乃是帝王吉兆。
接連喪子的趙啟,本視我為天賜。
卻因我是個女孩兒,成了巨大諷刺。
一開始,他拿我當兒子養,是想我有朝一日,能為他招來一個男丁。
后來,一次又一次的難產,一次又一次的滑胎,甚至連懷孕的消息,都不再有。
詛咒的陰影蒙上了整座宸王宮。
我成了唯一的例外。
也正因有我這個例外,滿京城說他權柄太過,招致祖宗懲戒他斷子絕孫的流言蜚語,不攻自破。
可我依然聽到最卑賤的小太監,在暗中嘀咕過:
「大冢宰又如何,比咱們斷了根的能強到哪兒去?
「保不齊哪一日啊,這一根獨苗苗也得斷咯!」
我心虛瞞下。
可這些話,不知怎的,就傳到了趙啟的耳朵里。
王宮被血洗。
他逼我手拿著劍,刺穿了那個小太監:
「永遠記住,你叫趙宗光,乃是本王世子。」
血流成河,骨積如山。
夜夜縈繞在我夢中。
我越怕越排斥,越怕越想證明。
我不是什麼能承祧祖業的世子,只是平凡女兒家。
「若你不是本王世子,本王根本不在意毀了你。」
要被剜去的花鈿,是壓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我的父王,我的親生父親,原來,并不在意我。
他在意的,只有宸王世子。
撞向銅鏡的一剎那,是我此生僅有的抵抗和倔強。
而我也終于明白。
從宸王宮里逃出來后,我失憶,不是我磕壞了腦袋。
而是過往荒涼,根本不值得,被記起。
子虛烏有的事,是沒有結果的。
然而不知怎的,趙啟沒能從老頭和賈榮軒嘴里撬開一個字,也決定不殺他們了。
「雖說死人的嘴才最牢靠,但本王相信,賈大人和賈公子,都是識時務之人。」
宸王為表誠意,設了宴。
不僅給老頭官復原職,還打聽到賈榮軒科考艱難又被柳家退了親。
當場許他直接殿試,又重新給他和柳家小姐賜了婚。
「無事獻殷勤,非奸即盜!」
老頭冷掃一眼為他斟酒的我,擤著牛鼻冷哼。
賈榮軒更是視我于無物,仰頭而灌,看都不再看我一眼。
也沒錯。
仇敵之子,豈能心軟姑息?
能做到形同陌路,已是他們網開一面。
這也是我早就料到的不是麼?
自我承認我是宸王世子的那一刻起,我和賈家之間,只有血海深仇。
「勸大冢宰莫再白費心機,我賈家不是蛇鼠之輩,寧死,也絕不做趨炎附勢之徒。」
趙啟又以爵位相誘,老頭還是軟硬不吃。
相邀的酒盞,半空墜落。
趙啟信步而下,拍起手掌:
「果然出淤泥而不染,清風高節啊。
「卻不知……
「本王若以此為敬,你們賈家,可還能守持住本心啊?」
破空聲微響。
一陣寒凜的冷風,沖擊我腦后。
賈榮軒和老頭漠然又平垂的雙眼,接連震爍。
后背無知的恐懼,令我不自覺想回頭。
「別動。」
趙啟淺聲命令。
我斂回視線低垂。
很聽話,定在了原地。
又按照他的吩咐,繼續斟酒。
明明已經很努力地將壺口對準酒杯,可我兩只手疊在一起,依然沒能倒進去半滴。
酒水淌了一桌,又滴答了滿地。
「虎毒不食子!」
余光里,賈榮軒攥緊了雙拳。
緊跟著,一個尖銳硬物,貼住了我后脖頸。
「是啊,虎毒不食子。」
耳后,盡是趙啟的蔑然冷笑,「本王可是給他買過糖葫蘆,買過肉丸湯,還承諾一輩子都會抱劍護著他的生身父親,怎麼可能,會害他呢?
「倒是你們賈家,其心不軌,當誅啊。」
話音未落,硬物又往前抵了一些。
沒有刺痛。
卻尤為冰冷。
我忍不住戰栗。
卻被意料之外的一聲巨響,恍了神。
「好,當誅,我賈家……的確當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