抬頭仰望趙啟時,恰好眼中盈淚,自不必說的無助和委屈。
他戒心稍放,卻蹙緊了眉頭,流露更深的疑惑。
我趕忙誦背起《戰國策》。
前往京城的路上,老頭閑時就會教我。
他講得鞭辟入里,我一聽就會。
而我最喜歡的一句——「父母之愛子,則為之計深遠。」
擦去眼淚,我表現出剛毅:
「爹你說得對,往后,我定會用心讀書,參加科舉,來日考得功名,為你光宗耀祖!」
他定睛打量,我未著襦裙,而是短衣長褲,頭上梳的總角,也未著花繩。
趙啟終于覺察出一絲不對勁,喊了心腹過來耳語了幾句。
到了傍晚,有人來復命:
「世子出宮后,是被一個姓張的人牙子拐走的。賈榮軒買兒子,是為了完成賈正的心愿,將來替他科舉入仕的。」
他還是不放心,又找來許多太醫,一一替我診脈。
聽到我腦后曾為人所傷,記憶或許會記憶混淆,認知錯亂,他終于安下心腸。
身子探向前,一一應下了那些本不屬于他的記憶。
「好孩子,往后,爹還會護著你,也會給你買糖葫蘆,你也不需要去參什麼科舉。」
「那我需要做什麼?」
我懵懂又困惑。
他晦暗勾笑:
「你呀,只需要乖乖聽爹的話,繼續當爹的好兒子!」
當晚,京兆府聽從趙啟的吩咐,釋放了老頭和賈榮軒,給醫了病。
還連夜審理了訴狀,以八百里加急,趕去聞雞縣,處斬了縣令。
「沒人能欺負本王之子!」
我身上傷疤累累。
趙啟看都沒看一眼,只顧替我出氣。
同樣,他留下賈榮軒和老頭的性命,也不是感激他們對我的救命之恩,而是為了老頭嘴里那些正義之士。
他是不在乎這世上有幾人說他權勢滔天,滿腹詭計。
但他很在乎,也要確保,知曉他生不出男嗣,在人前為他抵擋可畏人言的宸王世子,是女兒身的,無一條漏網之魚。
23
被帶到宸王宮的賈榮軒和老頭,不知其意,只一味詰問我的去處。
臉色寡白的賈榮軒更像瘋了一樣,攥住趙啟的衣襟:
「老子問你話呢,我女兒呢!」
「你女兒?」
明明是事實的陳述,趙啟卻將這話當成了赤裸裸的威脅。
狠辣地一反肘,從來威風赫赫的賈榮軒,癱軟在地。
腰背有血洇出,可他爬起來還要問:
「我女兒呢?」
后堂陰冷的穿堂風,席卷而至。
我恍若回到在縣令府快被打死那一日。
賈榮軒神兵天降。
我如沁佛光。
明明很想問一句:
「在這世上,是不是也有人在意我,疼愛我?」
卻只能緊咬下唇,任由溢出的血珠,在口齒間化開。
我又想起離開聞雞縣時,那個叫文昭的官差,同我說過的話。
「你爹是難得的驍勇悍將,可有了你這根軟肋,他就再也不是了。
「他會因你失去理智,因你涉險,甚至,還會因你丟了性命。」
我想不明白里面的彎彎繞繞。
但他說的每一個字,全部應驗。
「如若有一天,你找到了家,找到了親生父母,不再認他,忘了他,或許,是成全了他。」
圭臬之音,言猶在耳。
我不想賈榮軒死。
那我唯一能做的——
決然邁步,視若無睹經過賈榮軒身畔,叩拜在趙啟面前。
恐懼恍然就消失了。
仿佛,我從未逃離過這里。
只記得虔誠的態度,仰慕的神情,那些我從小就學會的保護色。
如同昔日在草廬里被耍起的劍鋒,一樣的爐火純青。
「小丫頭?」
難以置信地拽住我,賈榮軒黯淡的眼神亮起。
失而復得的喜悅,驟然令他淚盈滿眶。
「傷著沒?餓著沒?」
來回打量,見我安然無恙,他松了一口氣。
忽然又想到什麼,獻寶似的掏了掏胸口:
「對了,這是我給你雕的一把桃木劍。以后,你就貼身帶著。
「千萬別小看了它,我小時候就靠它逢兇化吉,將來你也一定能……」
后面的話,賈榮軒沒能說出口。
但我能猜到,定然是「康健無恙,喜樂無憂」一類的期許。
可惜,在我用華美衣袖揮開的瞬間,在我又一次將他的心踩在地上的一剎那,我恐怕再也聽不到了。
這世上就沒有人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不知好歹的小孩,哪怕我的親生父親都不可以。
更何況,賈榮軒。
他與我并無血緣,毫無干系。
「小丫頭,你……你怎麼了?
「是不是這幾天我沒來見你,你生氣了?」
我這般對他,他卻似乎將討好我的習慣已刻在腦子里。
不僅沒有怪罪我一句,還忙著跟我道歉:
「是我不好,我應該再快一點找到你。
「真的,我沒有想丟下你,你相信我,好不好?」
他話音越來越輕。
無措地將桃木劍拾起來,他又想塞進我懷里。
差一點。
就差那麼一點。
那些不該屬于趙宗光的幸福,被喚出來之前,我果決撤步,站在了趙啟身旁。
用最淡漠清冷的語氣,問了他一句:
「你是誰?」
「我……我是誰?」
喃喃自語,賈榮軒一瞬茫然。
又緊看我幾眼,確認我眼中除了疏離冷漠,什麼都沒有。
「不……不可能。
」
賈榮軒笑了。
卻笑出了我從未見過的絕望。
哪怕從前再被老頭責難、污蔑,也只有失意,沒有瘋狂。
即便他表面看上去很平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