車內不受控的顛簸,我一個沒坐穩,差點被甩出去。
老頭連忙護住我,氣得七竅生煙,破口大罵:
「你個不孝子,我何時說過要教訓你!」
「吁……」
賈榮軒拽緊韁繩,猛然停下。
太陽打西邊出來一樣的驚詫臉,撩起車簾,探了進來。
老頭一個栗暴,憤怒地敲在他腦門上:
「沒輕沒重的猢猻,差點把我孫女甩出去!」
「孫女?」
賈榮軒震愕。
我亦是不敢置信。
老頭,喊我……孫女?
被我倆看得面色一囧,老頭脾氣更壞了:
「怎麼?你不是她爹,還是,我不是你爹?」
賈榮軒眼神一轉,飛快地揚起笑臉:
「那當然都是。
「可爹你……真沒生氣?」
「生氣?」老頭悻悻冷哼。
「你姓賈,她也姓賈,既然都是我賈家子孫,你救她,我生什麼氣?」
嘴上這麼說,卻還要甩袖下車,去趕馬。
賈榮軒不信,又反復確認了好幾遍。
老頭煩了,終于吐露真正的目的:
「你膀子上受了傷!不處理,當心閻王勾了你的命!」
我從來沒在賈榮軒臉上見過這樣的神情。
繁雜困惑,又極致壓抑著雀躍。
浮動的眼光比天上的星星還要亮。
故意甩開膀子,揮動起那只受傷的手臂:
「您看好著呢,死不了!」
嘚瑟超不過兩下。
老頭瞪眼一瞥他,他立馬聽話地進了馬車廂。
傷口很深,也流了很多血。
幸好文昭留了傷藥,我不情不愿地幫他系著繃帶。
他又興奮得眉飛色舞:
「小丫頭,剛才,我可聽見你喊我了。
「要不……叫聲爹?」
我拼著手勁兒一勒緊。
「輕點!」
他齜牙咧嘴,沒再強迫我。
「你不認我也無妨,但老頭沒對不住你,你喊他聲爺爺,總不過分吧?」
馬車飛馳,車簾搖晃。
老頭的背影忽隱忽現,我翻滾幾下喉頭,終是沒能突破那層哽塞。
「還是算了。」
賈榮軒釋懷地沖我笑笑,輕輕揉了揉我頭上小髻,便闔目閉上了疲憊的雙眼。
暗夜重歸寂寥,唯有奔踏的馬蹄聲獨響。
而就在我以為這個不尋常的夜晚就會這樣平靜度過時,賈榮軒忽然又起手,敲了敲車壁,帶著幾分遲疑,試探著問:
「父親,我六歲之前,你有像今日這般……怕過我會死嗎?」
他沒睜眼,只是腦袋頗為依戀地歪向窗口。
吹起的垂簾,一下一下撫摸在他臉上。
「不怕。」
老頭決然不疑的兩個字,讓他睜開了眼。
一瞬,執拗退散,還復清明。
牽動嘴角,他又要露出那抹自嘲的笑。
「那時宸王野心勃勃,有弒君之嫌,作為當朝御史,作為賈家家主,朝綱正統系于我一人之口,賈家上下七十八口性命,系于我一人之身,我不可以怕,也不能怕。
「因為怕,就意味著軟弱,怕就意味著給敵人可乘之機。
「可……你是我兒子,是我寧愿折壽也想換你康健的兒子。
「作為父親……我……區區凡胎肉骨……又怎會……」
18
落寞的嗓音,一下讓老頭,蒼老了好幾歲。
尤其今晚的月光像被洗滌過一般盈輝純澈,灑在他頭上,皎若白雪。
賈榮軒同我一道呆呆望著,移不開眼。
直至老頭抑制不住地嗆咳。
聽著比從前還要嚴重,撕裂一般,仿佛要把肺咳出來。
賈榮軒眉染著急。
老頭卻像急于掩蓋什麼似的:
「喝著涼風了,熱水壓一壓就好,不妨事。」
無謂笑笑,他摸索著腰間水壺,猛灌了幾口。
果然好了許多。
便錯開話茬,繼續抱憾:
「我賈正此生,沒太多遺憾,唯二,一個是你母親,一個是你大哥。
「我志在朝堂,照顧家里的重擔都落在你母親一個人身上,致使她紅顏薄命,是我這個當丈夫的不稱職。
「還有你大哥,以死正諫的事,是該由我來做的。
「他是我賈家難能可貴的天縱之才,本該頂天立地,昭彰日月,卻只是……只是拿命成全了我這個當父親的。嗚呼哀哉,豈是可悲二字!」
說到最后,老頭話音發了顫。
仰望浩瀚天際的面容,比在廟宇叩拜菩薩,還要虔誠。
賈榮軒大抵沒想到老頭會說這些。
那只受傷的胳膊,不自覺扒在窗框上,又洇出了血。
踟躕良久,終于——
「不管您信不信,我從來,沒有一刻,怨恨過大哥。
「娘過世后,您忙于公務,家里空空蕩蕩的,只有大哥,他像娘一樣陪著我。
「我永遠記得他將那把親手雕刻的桃木劍,送給我作六歲生辰禮的樣子。」
他下意識摸向文昭過路趕回草廬,幫他帶上的這把佩劍。
雖然并非桃木,可劍柄上的桃花紋,清晰可見。
粗糙的手指貪戀地摸上去。
他露出繾綣的笑意。
「他說他相信,終有一日,我能握著這把劍站起來,跑起來,打起來,更能勇者無敵,所向披靡,成為馳騁疆塞的赤膽將軍。
「那時我還很怕您,我跟他說……咱們賈家世代文官清流,沒有一個行伍,我一個短命的病癆子,怎麼可能。
「恐怕您想不到,他從小那樣溫潤的性子,居然揪起了我衣領,又兇又惡地罵我。
「賈家是賈家,我是我,賈家沒有一個,可只要我去做了,賈家就會有一個。
「所以,即便您永遠看不上我……我也想做這一個。」
抱劍入懷,他將身子更側了些。
像嬰兒一樣微蜷,緊貼在車壁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