凝固的糖漿又黑又厚,歪七扭八,讓人毫無食欲。
他端到我嘴邊,笑得更為討好:
「天氣太冷,沒人出攤,我就自己試著做了一點,你嘗嘗?
「若是喜歡,我走之前就再給你做上一筐,足夠你吃上一個冬天,等你吃完了,我也就回來了,到時……」
「啪!」
忽略掉他喉頭的哽咽,我面無表情地拍掉了他手上的油紙包。
串得不牢靠的紅果,碎了糖漿,滾落一地。
而我令我厭煩的假笑,也終于消散。
「言而無信,簡直狗屁!
「你不配!你根本就不配!」
調集渾身的氣力,我本是想宣泄怒火。
可根本不受控制,嘶吼出來的瞬間,眼中奔騰出熱意。
迅速劃至下頜,我全然來不及拭去。
賈榮軒卻選擇了避而不見,又一次頹下了頭顱。
明明八尺長的身板,蜷縮得比我不足半人高的頭頂,還要低。
「對,你說得對。
「我言而無信,我根本就不配當你爹。」
他脊背顫抖許久,擠出這麼一句。
猛地一抽吸再抬頭看向我,雙目濕潤帶血,卻又在笑:
「所以,忘了我。
「忘了我,就可以重新開始,就可以好好長大,好好生活。」
他托住我的臉頰,「答應我,好嗎?」
視線相撞。
「哇」的一聲,我哭得撕心裂肺,卻仍不肯服輸多說一個字。
賈榮軒臉上的肌肉一陣抖顫,笑不出來了。
他飛速起身,草草收拾了個小包袱,戴上斗笠,就要出門。
「你不配做我爹!你不配做我爹!」
我去追他的背影。
恍若又回到他丟下我的那一夜。
疊起的恐懼,讓我哭喊得歇斯底里。
卻總算,賈榮軒沒有像上次那般決絕,最終停下了腳步。
我還倔強著,不肯輕易上前。
猶豫了好一陣,終于磨蹭著步子,挪到了他身后。
小手顫巍巍伸出去,想問一句:
「我不怕死,你能不能留下?」
可他的粗布衣擺,只在我指尖留下了輕微的摩擦感。
瞬間,又消失無蹤。
15
「站住!」
賈榮軒的背影就要消失在院門外時,老頭一聲厲喝,斷絕了他的逃亡之念。
「父母在,不遠行,你說走就走,我點頭了嗎!」
拄拐如常信步到門口。
老頭先是摘去了賈榮軒的包袱,又抄起拐杖,狠狠打在了他弓彎的脊梁上。
悶響的棍聲,惹人心驚。
「我賈家傳繼百年,歷經數朝,跌宕起伏,可窮,可敗,卻從無一個孬種做了懦夫逃兵。
「既是我賈家子孫,便是死,也得堂堂正正!
「所以這一棍,是打你畏懼邪佞,貪生怕死,你可服氣?」
棍子落下那一刻,賈榮軒晃都沒晃一下。
聽完這席話,卻陡然跟沒了骨頭似的踉蹌了。
「我貪生怕死?」
他抬眼猩紅,「我還不是怕……」
「怕牽連了我們?」
賈榮軒一怔,被堵住了嘴。
「那為父可有說過怕被你牽連?
「還有她,你口口聲聲說要為人父,你可有問過她的意思?」
老頭定睛回眸看向我。
我連忙將頭搖成撥浪鼓。
「看見了?她也不怕。
「只有你,投鼠忌器,畏首畏尾,沒了骨氣。」
打掉賈榮軒頭上的斗笠,老頭中氣更足,「此處無王法,天道卻有正義。我知道你一直唾棄讀書,視之無用,那今日,為父就讓你好好看看,水可載舟亦可覆舟。
「為天地立心、為生民立命的讀書人,永遠不會被辜負!」
自那日后,老頭古板刻薄的模樣,開始變得模糊。
烙在我腦子里,只有他拄拐拖著只跛腳,踏遍了聞雞縣一街一巷的身影。
他挨家挨戶叩門陳情,跪求百姓簽下萬民請愿書。
「爹!」
賈榮軒嘴里一向沒尊重,「老頭」來,「老頭」去。
陡然正經改了稱呼,倒讓人很不適應。
「這麼做,值得嗎?」
他死死托住老頭要跪下的身子。
老頭卻推開了他。
「百姓常無立錐之地,更畏懼官吏,不幫是本分,如若幫了,那便是大恩,既是大恩,又怎可不拜?」
老頭深深拜下,而受領的那戶百姓,居然更鄭重地還以三拜。
「夫子嚴重了,若不是您分文不取,還傾囊相授,哪有我家孫兒這麼小就過了童試。」
原來老頭總是神出鬼沒,是去做了教書先生。
不只這戶,近半數人家,都很感念老頭的恩德,不等聽完,就痛快地在請愿書上畫了押。
當然,也有一些,好費了一些功夫。
「這才幾年,世風日下,林縣令早就當自己是土皇帝,貪贓枉法,草菅人命,如同兒戲。
「此番,若能拿著這萬民書告成了御狀,除掉這賊官,那夫子就是全縣百姓的恩人吶!」
開門的寡婦哭瞎了眼,依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。
不等老頭跪下,自己就打樁似的磕個不停。
她嘴里念叨的可憐女兒的名字,我曾在小姐嘴里聽到過。
是我去之前,剛死在縣令府的那個婢女。
「豈有此理!」
老頭當場研墨,在請愿書上加了縣令又一條罪狀。
還作保:「此去不成功,便成仁,你家的冤情無人敢訴,我替你訴!」
一直跟在后面的賈榮軒,眼神默默加深,落在老頭身上,說不清,道不明。
本該磕一個的響頭,變成了兩個。
「我已替您叩謝,而您又受人之托,自當不必再磕。」
老頭一怔,微微勾起唇角。
卻好像太久沒有笑過,笑得僵硬又牽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