而我也就此看清,攤了一地的碎片,是酒瓶。
該是被人倒立在地上。
但凡有什麼不軌之徒誤觸機關,立馬就能聞見動靜。
「遲眠乃耗損精元之大忌,都這個時辰了,你怎麼還不睡?」
老頭緩過勁兒,叉腰板臉。
儼然要像訓斥賈榮軒一樣訓斥我。
然而燭光一晃,他眸光隨之下沉,鬢眉緊皺:「怎麼連鞋都沒穿?」
先前腳踝的傷口才見好。
掃了一眼滿地的碎碴,他叫我別動,拖著瘸了的那條腿,小心地將我抱開,送入廂房。
可臨到門口,他又改了主意。
丟我在一旁的板凳上,回屋翻找了好一會兒。
再出來,手里拎著一雙嶄新小靴。
厚底,錦緞,繡著宛若天章的騰云紋。
「你爹給你買的繡花鞋,都是中看不中用,穿上這個,腳才不會受傷。」
他徑自蹲下,要為我穿上。
可這樣的好東西,眼下的賈家,絕不會有。
我縮回腳尖。
抬頭,撞見我眼中的防備,他豁然笑開:
「小丫頭還挺機靈,放心,這是你爹小時候的。
「可他呀,從小就不識好歹,這麼好的東西,連他大哥都沒有……」
目光渙散,他似乎想起什麼,一聲哀嘆,「就便宜你了。」
心口,一股悲涼,不知從何而來。
我隨心反問:
「所以那時,你也是這樣替賈榮軒穿上的嗎?」
卡在我腳后跟的手,僵住。
老頭遲疑地抬頭瞧我。
干癟發白的嘴唇顫著,似想說些什麼。
最終,又都化成無聲長嘆。
只帶著不與我計較的高傲,替我穿好:
「他是天地男兒,你是閨閣女眷,他和你,不一樣。」
「沒什麼不一樣!」
我堅定地反駁,張口背起了賈氏家訓。
老頭背離回屋的身影,一瞬凝固,怔懵地回頭聽著我,從頭到尾,一字不落。
他很驚訝,連看都沒看過一眼家訓的我,怎會背得如此滾瓜爛熟?
是我天生過目不忘。
那晚,站在老頭窗外,只聽賈榮軒背念一遍,我就全部記下了。
可老頭依然不信,慌張地從屋里拿來幾本書要測我。
可除了背不出那些不識的字,尋常詩文,不在話下。
漆暗中,他眼中的亮光,一點點放大。
「果真是個好材料!」
而我只想確認:「這下你信了嗎?」
老頭勃發的興致,霎時又黯然。
緘默不語,讓人很失望。
莫名就讓我拗起來:
「還有,賈榮軒跟你也沒什麼不一樣。」
「什麼?」
老頭錯愕,聽不懂我說什麼。
而我踩著那雙騰云靴,有恃無恐:
「賈榮軒親口告訴我的。
「賈仁翊,你最愛的那個大兒子,也是他此生,最為敬重。」
14
賈榮軒提前一日回來了,在屋外叮叮咣咣好一陣。
我以為他又在花什麼心思討好我。
「我……我殺了人。」
我怔在房門內。
偷看著賈榮軒面如死灰,跟老頭交代了始末。
昨夜,他本是在帳篷里小憩,可不知為何,同在工場服刑的一名死囚犯,突然舉著鋤頭沖進來。
為自保,他奪過鋤頭,失手敲死了對方。
屋內彌漫著我從未見過的絕望失意。
賈榮軒像是徹底被馴服,低垂的頭顱幾乎蜷縮進胸口。
可本該嘲諷,或破口大罵的老頭,鮮見,沒有任何反應。
「既如此,你又何必驚慌?」
他僅僅不滿地嗔了賈榮軒一眼。
老頭胸有成竹地坐下,又談法度:
「我朝律例,盜賊群攻鄉邑入人家者,殺之無罪。
「既是他無故擅闖,你理當自保。」
「這我何嘗不知,可是……」
賈榮軒譏諷地笑著,攥緊五指,一拳捶在了墻壁上。
「長吏指認,那囚犯跟我同居一個帳篷。
「而那囚犯鋤頭,竟也當著我的面,被換成了我的鋤頭!」
老頭撐著桌案站起,幡然色變。
似是想到什麼,腳下一晃。
「欲加之罪,何患無辭。
「我砸了縣令府,又讓他顏面掃地,縣令,是不會放過我的。」
賈榮軒沒再多說什麼。
只偏過頭,穿過縫隙,凝看了我好一會兒。
那眼神很復雜。
憤恨,后悔,痛苦,各種情緒交織著。
我不太懂他想表達什麼。
最終看懂的,只有濃濃的不舍。
微張的嘴角驟然緊繃,他利落甩袍,重重跪在了老頭面前:
「殺人乃重罪,判決需連坐。
「為今之計,只有我出逃塞外,縣令才坐實不了罪名。」
老頭茫然地跌在凳子上。
賈榮軒深深一叩首。
「生養之恩大于天,是兒子不孝,也愧對賈家先祖。
「但……還是無顏懇求您,念在二十六年的情分上,替我看護好這孩子。
「若有朝一日,兒子能沉冤得雪,必定到您面前……以死謝罪!」
破曉的天光漸明。
可草廬房頂的枯草出檐太長,愣是照不進來一縷。
每逢這時候,摸黑起床的老頭舍不得耗費,總會遷就著滅了蠟燭。
此刻,聞見院外雞鳴,他依舊沒忘記這茬。
只不過,再站不起身子,去拿剪刀。
而是抬起僵硬的手臂,直接用手掌,捂滅了燈芯。
屋內更是昏沉得可憐。
告別了老頭,慢慢游離到我面前蹲下的賈榮軒,以為我看不清他笑容里的假意,自顧自地對我說著謊言:
「我……不是不要你。
「這兒永遠都是你的家,好好跟著爺爺等著我,我會回來的。」
可沒等我說什麼,他就心虛地錯開了眼神。
又慌忙從懷里掏出一個油紙包,露出兩串糖葫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