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還有,千萬記住,老頭子信奉一屋不掃,何以掃天下。
「平時,他最愛窮講究,你得時刻干干凈凈有個正經讀書樣。」
「哦。」
我乖巧地點頭,卻盯著他蓬亂污糟的胡子懷疑不止。
被我看得不痛快,賈榮軒齜牙,手指下了狠勁兒。
臉上頓時火辣辣地生疼。
眼看要被他搓下一層皮,我瑟縮著想躲。
「你躲什麼躲!擦不掉就得洗澡!」
賈榮軒順理成章地提議。
但我和他都未曾想到,就是這麼個提議,斷送了他的從軍之路,也絕了我有家吃飽的念想。
裝滿熱水的木桶飄著滾滾熱氣。
賈榮軒要扔我進去的那只鐵手,遲遲沒有動靜。
目光盯在我一瞬褪下又急忙被他拉起來的褲帶上,積蘊著盛怒。
總算迸發,他一拳打穿了木桶。
任由汩汩水流沖擊著我半截小腿。
他雙目充血,爆了粗口:
「他爺爺的,竟然是個女娃!」
5
賈榮軒買我是要我考狀元,重振賈家門楣的。
可女孩兒,不能科考。
動靜太大,驚得屋里睡下的老頭,起了身。
搞清楚是什麼狀況后,他冰冷掀唇,譏諷賈榮軒:
「雌雄不辨,魚目混珠。
「拿這麼一個女娃,你就想搪塞我,糊弄我?」
已經認真否認過好幾次的賈榮軒,忍不住怒氣上頭:
「我說了,我不知情,我沒有!」
老頭吟吟搖晃著身子,依然不為所動。
咫尺之外,賈榮軒的雙拳在我眼前一點點攥緊。
就在我以為它會兇猛出欄,碎裂什麼的時候,它凝著灼人的一團火,攥在我后衣領上。
我像只待宰的小雞崽,被提溜出了草廬。
「放開我,放開我!」
我害怕得手腳打晃。
滿口喚我好兒子的賈榮軒卻像變了個人,始終無動于衷。
求生的本能讓我大喊了一聲:「爹!」
賈榮軒一瞬僵住腳步。
我急促的喘息稍作平復,咽下哽在喉頭的硬物,抬頭戚戚望向他。
可四目相交的一剎那,他眼神憤慨又冰冷。
再一咬牙,稍稍松懈的手臂又一次將我抱起。
卻不再是溫柔地摟我在臂彎上,而是粗魯地將我夾在腋下,咆哮斥吼:
「亂叫什麼,我不是你爹!」
我噤若寒蟬,不敢再動。
怕他真的不再當我爹了。
任由他帶著我穿過一樣的街巷,路過一樣的糖葫蘆商販,直奔一家落腳店。
無頭蒼蠅似的上下翻找一圈,一無所獲。
他揪住店小二的衣領:
「張牙子呢,哪兒去了?」
而我此時才反應過來,賈榮軒沒說氣話。
他是真不要我了,要找張牙子退錢。
只可惜,昨日他為我放下那樣的狠話,張牙子早已拿著那十兩銀子,逃得無影無蹤。
他還不甘心。
窩蹲在店門口,從魚肚泛白守到夕陽垂暮。
連最后一寸天光都要看不見了,他還像只木雕的假人,紋絲未動。
我有討他歡心讓他改變主意的心思,乖巧地陪著他,枯坐了一整日。
但后來實在扛不下去了,入夜時起了風,我渾身發寒。
街邊急著收攤的老伯燒旺了火爐,叫賣起最后半鍋肉丸湯。
眼珠子盯著飄起來的團團白霧,腹中也咕嚕嚕起了聲,驚擾到賈榮軒。
他不耐煩地啐了句什麼,驟然起了身。
生猛的架勢,讓我誤以為他還要兇惡發狠,連忙蜷著身子,示弱縮進角落里。
然而不多時,沒入鼻息的肉香讓我忘記了一切討好偽裝。
埋在膝蓋間的雙眸慢慢抬起。
面前,正是滾燙的肉丸湯。
一碗足足要二十文,花光了賈榮軒的私房錢。
而這錢,也是昨晚老頭打他的拐杖劈了縫,他悻悻不忿,卻還是從米甕下翻了出來:「多大年歲了,還以為老當益壯。
「一把好匕首去換一把爛拐杖,哼,天底下就沒有更賠的買賣!」
6
湯只有一碗。
我強忍著吞咽口津,推回給賈榮軒。
「讓你吃就吃,哪那麼多屁事!」
他虎眼一瞪我。
顧不得滾燙的碗邊,幾乎要燙掉我指腹一層皮。
我邊吹邊吸溜著舌頭,利索下腹。
肉丸肥美。
可更讓人饜足的,是驅寒的底湯蒸騰起的渾身熱氣。
風吹得更急了些,我額頭卻冒起汗星。
一碗見底,我舔舐著嘴邊殘漬,沖賈榮軒露出滿足的憨笑。
是想告訴他,我吃飽了,可以回家了。
而賈榮軒給我的回答,卻是迅捷如貓,逮住了墻角偷摸回來的一只黑鼠。
「王八羔子,騙到你爺爺頭上來了!」
不知何時,在店里找到的一本通關文契,被他掏出來狠狠砸下。
緊跟著,如雨的拳頭打得張牙子成了落水狗。
張牙子自知事情敗露,嗚咽著連連求饒。
賈榮軒絲毫沒有停手的意思。
最后驚動了巡街的衙差,似是認得他。
「鬧出了人命,你還怎麼投軍!」
賈榮軒抬起的拳頭僵滯。
作罷起身,拽走張牙子腰間的荷包,倒了個干凈,碎銀,銀錠,還有銀票,撒得滿地都是。
而他掂著重量,只拾了十兩。
「錢,退我,人,還你。」
最后瞥了我一眼,銀貨便兩訖。
手上,肉丸湯碗隨著侵骨的冷風,還飄著點余香。
我想不明白。
他花了買匕首的私房錢,放棄了給老頭的新拐杖,換成了給我的肉丸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