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買我你賠了。」

他停住腳步，蹲下與我平視。

心懸在嗓子口。

我生怕好不容易到手的安穩和疼愛，不翼而飛。

他勾起了藏在絡腮胡里的嘴角，伸手夾住我腋下。

一提溜，將我抱在了臂彎上：

「賠？只要日后你能替我考取功名，光宗耀祖，老子就不算賠！」

他沖我抖起驕傲的眉梢。

不知該怎樣回應這樣的期待，我又背起了千字文。

這一次，他沒打斷我。

抱著我進草廬時，我正正好背了全。

他不假辭色地夸贊我：

「果真是個好料子，不錯，是爹的好兒子！」

回蕩在夜色中的笑聲，格外爽朗。

我的心，也跟著有了片刻飛揚。

卻不等我附和而笑，草廬內，傳出老態龍鐘的叱罵：

「畜生！又到哪兒去撒野惹禍？」

跟著就是一棍，結結實實打在了賈榮軒頭頂。

3

老頭是賈榮軒的親爹。

可看他下手，絲毫不遜張牙子打我的狠勁兒。

「你個不孝子，不潛心讀書，就知道斗雞走狗！

「你大哥十歲中舉，十六歲登科，我雖天賦不濟，卻也像你這般年紀，早已成家立業，有所建樹，可你呢！幾近而立，一無是處！

「我為你定好的親事，你把人給退了，我找鄉里替你保舉，你把文書撕了，如今又光天化日綁了個孩子回來？怎麼？仗著有幾分力氣，就想雞鳴狗盜，落草為寇嗎！

「我賈家怎會生出你這樣的孽障，今日我就替祖宗打死你！」

老頭又要打。

而威風凜凜的賈榮軒，此刻，卻一味委屈閃躲，并沒有要還手的意思。

怕再被攆出去，心底倏地躥上來一股急勁兒。

我想也沒想就鉆到了棍子底下：

「我不是他綁來的，他是我爹！」

棍子沒落下，硬生生從我頭頂停了下來。

為此，老頭癱倒在地。

賈榮軒下意識去扶。

老頭依然壞脾氣地拂開他的手。

他支撐著顫巍巍站起來時，我才發現，那棍子是拐杖。

而老頭，瘸了半條腿。

「他說什麼？你是他爹？」

面對老頭的質問，賈榮軒回眸看向我。

凝視許久，眼底泛開星點，閃動起我看不懂的情緒：

「是，他是我買來的。」

再度望向老頭，賈榮軒拭了拭鼻尖，似乎有了些底氣，「從今以后，他就是我兒子，也是你孫子。」

「買……買的？」

難以置信地一噎，老頭更生氣了。

又舉起來的拐杖因我夾在中間沒能落下，卻指著賈榮軒，抖得厲害：

「你算是出息了，就為了搪塞我，居……居然買了個孩子？」

不知是不是聽錯了，我隱隱覺得老頭的聲音帶了些哭腔。

「若你早聽我之言，承祖業，立門戶，哪能淪落到……去買個孩子？」

「你以為是我愿意的嗎！」

陡然響起的嘶吼，嚇得我渾身一激靈。

賈榮軒突然瘋了一樣，沖到老頭面前，面紅耳赤，青筋暴起：

「什麼祖業，賈家的祖業在被抄家的那一刻，就什麼都不剩了！」

老頭驚愕地瞪著他，踉蹌了腳步。

可他卻像倒豆子一樣，手指著自己，越說越激烈：

「你以為科考的文書是我撕的嗎，我告訴你，是他區區一個保正當著我面，撕得粉碎，撒到了我頭上！

「還有柳家的婚事，你以為是我要退的嗎，是他柳家攀上了知州的高枝，拿十兩銀子打發我出的門！」

老頭頹然無力，僅靠拐杖支撐著。

而賈榮軒似乎很滿意這樣的結果，平靜下來，勃然笑開。

可詭異的是，他明明笑著，眼里卻閃著淚：

「是，我比不上大哥，他天資聰穎，出口成章，我就是個一事無成的武夫子。

「你瞧不上我，那我就給你買個孫子！」

他笑著笑著，又不笑了，還越來越狠，「從今以后，別再指望我，你就把你所有復興祖業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。

「你放心，就算只是一個七歲不到的奶娃娃，他也肯定比我強！我……」

他還要說什麼，話音戛然而止。

是老頭清脆地一巴掌打在了他臉頰。

一行血注沿著他唇角醒目地淌下。

而他僵硬片刻后，驀地，又挑起一抹笑。

4

老頭落寞地回了屋子，沒再過問我的去留。

賈榮軒心情變得很差，卻還在念叨：

「放心，你有讀書的慧根，老頭會認你，也一定會喜歡你。」

我以為他在安慰我。

但其實，他是為自己開脫。

「他學富五車，教養你綽綽有余，等我走后，你就跟著他好好學，有朝一日，別忘了他的恩情就行。」

「你要走？」

我抓住了重點，緊拽住他衣擺。

他迫不得已重新蹲下，揉了揉我頭頂的總角，半耷拉下眼瞼，溢出一絲苦笑：

「是啊，爹要去從軍了。

「等你十年寒窗讀成，蟾宮折桂，我這個當爹的，總不能真的比你還差。」

話音未落，賈榮軒的目光已越我肩頭，望向窗欞。

里面豆大的燭光，剛剛點亮漆暗的屋子。

映出老頭的剪影，佝僂著匍匐在桌案上，翻著一冊書。

賈榮軒就跟看到了一樣，脫口而出：

「這是我賈氏家訓，從今以后，你要牢記于心，最起碼，要比我熟。」

就這樣筆挺地站在窗外，等到屋里的燈已經滅了，他才肯移開目光，重新看向我。

一邊囑咐我他今夜就打算離家的計劃，一邊捏著袖口擦拭我臉上的黑灰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