貧苦人家,讀書是件奢侈事。
不只讀不起,還沒人教。
聞雞鎮上一個先生,還是金晚喬他爹。
小朗跟著認了幾個字,已算有些書卷氣。
那日小朗走后,趙吉哐哐濺著骨頭屑,痛快砍完了半扇豬,爬到屋脊上靜坐了很久。
夕陽緩緩而下。
他臉上還殘照著明霞輝光,身子已沒進秋涼的薄霧里。
待到我第二日起床時,發現剩在桌子上的飯,一筷未動。
反而多了一張木灰板。
熏得滿臉黝黑,只露著一口白牙,趙吉問我,他想教鎮上所有人讀書認字好不好。
怕人多眼雜,他被認出來的顧忌,就擠在嘴邊。
可我喉嚨莫名發僵,就是張不開嘴。
最終,敗給他了木灰也熏不暗的一雙眼。
至此,每逢黃昏入夜,我家的小院成了鎮上最熱鬧的所在。
錢老二日日來保駕護航,防止有人鬧事。
還對我們的夫妻感情格外上心。
硬掰下我手里的刀,拉著我湊著過去,一道聽。
這日臨結束,有孩子問趙吉:「先生,我讀了書就能當大官嗎?」
各家湊起來的瑩瑩燈火下。
我瞧他長袍孑立,面色容淡,談吐謙和而柔緩。
再也找不著丁點居高桀驁之氣。
反而讓人覺著清秀雋麗。
與初見,幾乎判若兩人。
而望向我的眼神,更比朔月繁星還要耀眼。
「應該不能。」
「那為何還要讀?」
「是為明智,是為覺醒,是為能辨是非對錯,也是為挺直脊梁,有勇氣守護你該守護的人。」
一個荒唐的念頭,炸裂腦海。
我不敢過度引申,扎到似的迅速移開了眼。
卻意外捕捉到昏暗的角落里。
一張看著有些眼熟又偷偷摸摸的小臉。
覺察到我發現了他,他噌地一下,逃出了院子。
我追上去,揪住他的衣領。
不等我看清是誰,他立刻向我求饒:
「求你,千萬別告訴我嫂子!」
借著月光盯他看了好一會,我才記起來,他的五官跟年少時的高仕有七分像。
打量著個頭,應是高家幼子高佐。
可當初高仕走后,他爹因為高仕舉子身份可以免除兵役卻被強征,到州府衙告了縣令一狀。
沒多久,高家米鋪被縣令以哄抬糧價為由問了罪。
聽說一家人都死在了牢里。
他怎麼還活著,還有了嫂子?
最該有機會做他嫂子的人,本該是我。
可聽他這樣說,怕是另有其人。
「嫂子還能是誰,不就是我哥的媳婦!」
問不出個所以然,我轉而問他:
「讀書多好的事,你嫂子為什麼不讓來?」
而高佐的回答,令我腳步一凜。
冷汗倏地襲了滿背:
「是我嫂子說,蠻子要來了。
「不好好躲在地窖里,眨眼就要沒命了!」
17
當高仕親口承認,眼前的金晚喬,就是他嫂子。
我驚詫不已。
卻又很快解了先前的困惑,金晚喬為什麼沒跟著縣令遠走高飛。
「為高仕救他弟弟,你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嗎?」
聽說大宅子里,妻妾內斗,不壓戰場。
我很難想象,她一個說話就會得罪人的直性子,是長出來幾個膽子,才敢冒險救下高佐?
我更難想象,外面兵荒馬亂,賊匪盜行。
她一個妙齡女子,帶著個孩子,是怎麼從千里之外的南越,回的聞雞鎮?
她卻不以為然,花孔雀一樣沖我翹起下巴:
「可結果是,我贏了。」
「什麼?」
「雖然跟表哥定親的人是你,但到頭來,被高佐喊嫂子的人,卻是我。
」
她不加掩飾地得意,仿佛得了什麼天大的好事。
我皺眉提醒她:「可高仕恐怕已經……」
鎮上默認的事實,只要北征的男丁走后一年杳無音訊,那便已是城下白骨,春閨怨魂。
老娘失兒,妻子喪夫,女兒亡父。
家家都是如此,高仕不可能例外。
金晚喬卻猛然刺破了嗓門,吼我:
「他沒死!」
轉瞬,淚盈于眶。
死死盯住我,不肯輕易掉下來。
「你不相信他,我相信他。
「他那麼好,又那麼厲害,老天爺一定不會讓他輕易去死!」
看她癡心至此,我也不忍心再揭穿她禁錮自己的夢。
直問她高佐說蠻子會殺過來,到底是怎麼一回事?
「朝廷已立新帝,不是要議和了嗎?」
金晚喬勾翹起手指,輕輕拭去眼中淚,勃然笑道:
「議和?那是大梁狗官放的迷煙,專門啊,用來愚昧你這樣什麼都不懂的百姓的。」
「知道我為什麼又回來嗎?」
我搖搖頭。
她笑聲漸闊:
「是因為南越邊境上也全是蠻子啊!」
原來,是縣令拿著通關文契也沒能逃過一劫。
「沒想到吧,都以為他們只是跟往年一樣,討點好處就會滿足地滾回他們老家去,可人家這次是勾結了南越傾巢而動,勢必要吞下中原這塊肥肉的。
「說什麼大梁氣數未盡,能東山再起,其實,是咱們的好朝廷想拖著,拖到蠻子打疲了,打累了,擁著小皇帝問他們討一個好價錢,將咱們連同土地,都賣給他們去。
「反正啊,當官的都是一個德行,在哪當,不是當,只要有他們的富貴金窩,哪管得上你我的死活。」
金晚喬的意思,仍有力反擊的朝廷,要放棄抵抗。
所謂橫空出世的飛星將軍,不過是他們跟北蠻談判的籌碼,在賣國這桿秤上稱重時,好謀求更多的利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