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晚喬是驕矜冷傲慣了的。
即便當初只著粗衣布釵,舉手投足也很有大家閨秀的做派。
可她眼下聽了錢老二放下的狠話,竟像最后一根稻草被壓垮,瘋癲狂笑。
笑罷,噙著不肯落下的眼淚,亦是不甘示弱地發狠:
「既然不愿給我活路,那好,咱們就一道都去死吧!」
15
這話聽得我心里發慌。
接連幾日,我心不在焉,一直揣摩金晚喬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藥。
「那就是個瘋婆娘,不要臉爬床的事都干得出來,還能有什麼干不出來。」
錢老二自知嘴快說錯了話,羞赧地止了話頭。
又一咂嘴,拍起胸脯:
「弟妹只管安心做生意,謠言的事包在大哥身上。」
有錢老二出面照應,又有秦嬸子敲著邊鼓。
還有趙吉不顧我阻攔,決心拋頭露面,宣揚已和我成親的事。
鎮上謠言不攻自破。
肉鋪生意又有了起色。
只是比之從前,還是差了不少。
是外面又有消息傳進來。
天佑大梁,降世一飛星將軍,已從北蠻人手里連奪回好幾城。
大梁根基未斷,復朝有望。
聽起來像是好消息。
但其實。
「怕不是那些蠻子討夠了甜頭不愿打了,若真要議和,往后十年,咱們老百姓可就真沒一點活路嘍。」
年近古稀的兩個老人家,飽經興衰交替,看得最是透徹。
在我鋪子前,連連唉聲,又跟我討價還價了好一會,才各自不舍地給身邊望眼欲穿的小孫孫,割了一小塊肉。
他們手里不是沒有銀兩。
而是未雨綢繆。
要趕在新的縣太爺到任前,多攢些往后恐不能承受的賦稅,才能為朝廷擠出不可勝數的議和金。
「興,百姓苦,亡,百姓苦。」趙吉突兀念叨起這麼一句。
「原來,竟是這個意思。」
眼光黯淡下來,他很是挫敗。
實在不習慣他陡然一派老成持重的樣子,我目光訝異驚愕。
他嘴角輕嘲地無奈勾了勾:
「我從前好歹是要坐朝問道的,總不能真的不學無術,一字不識。」
「只不過……」
他凝望著老人家佝僂遠去的背影,悵然若失。
「太傅教我這句,解釋的是百姓生來就要吃苦的。
「為君者,越是慷慨仁德,百姓就越是不畏不服,越敢忤逆天恩。
「所以每年的賦稅徭役,我也沒覺著有什麼不妥不對。」
忽然想起什麼,他抿唇沒再多言。
而是問我要了今日收來的利錢,數了幾遍。
又蹲到地上撿了石塊涂畫好一陣。
我不識字,但也認得,他畫的是算籌。
見他算到最后,忽然就如同霜打的茄子,耷拉下手臂和腦袋。
我心下了然。
「根本不夠,對嗎?
「可是大家都習慣了,一直都是這樣。」
他艱難站起身,發麻的腿腳,搖搖欲墜。
顫抖地掀起的眼皮,已無力泛紅。
我輕嘆一聲,平靜娓娓道來,自有記憶在聞雞鎮的所有遭遇:
「三歲那年,也是北蠻進犯又議和,加賦兩算二百四十文,錢不夠,以米糧充,正是饞嘴的年紀,我嚼了近半年的草根。
「七歲那年,加固長城,興修運河,口賦每人每年加至六十文,我娘沒落到肚子的孩子,反被害了命,死在了那個冬天。
「十歲那年,太后病重,加收獻費,每戶二百文,可偏偏遇上天災,我爹實在掏不起,帶著我不滿十三歲的哥哥去修了皇陵,以更卒替賦,我也是那時接過了殺豬刀,撐起了張家肉鋪。
「還有……」
我沒能再說下去,是趙吉猛地將我抱進了懷里。
臉頰緊貼的胸腔,無聲震顫。
并未帶起我任何情緒。
可聞見他壓抑的啜泣,眼眶倏地不受控制,酸得又急又猛。
跟著就悄無聲息落了淚。
他一點點將我收緊,又一遍遍跟我說:
「對不起,是我該死!是我該死!」
我知道,曾經「長樂君安lh522」壓我肩上的每一座山,都或曾被他視若無睹地撇在龍案上,又或曾輕描淡寫朱批一閱便拋在腦后。
可我還是僵硬抬起手,輕輕撫上了他后背。
不為原諒。
「趙吉,你記住,大梁千千萬子民,沒人需要你的道歉。
「道歉是最無用的。
「所有百姓最渴望且最需要的,只是能睜開眼看見他們的君王。」
16
說這話,我是有私心的。
天家事,逃不出一個風水輪流轉。
萬一趙吉能回去呢,萬一有朝一日,他又當了皇帝呢。
身份懸殊,雞犬升天的事,我不敢想。
卻還是指望,坐在龍椅上的人能仁德一點,聞雞鎮的日子就能好過許多。
然而沒兩日,就有朝廷詔令傳來。
宣稱趙吉這位梁煬帝已崩。
而他宗族里三歲不到的子侄繼位新皇。
趙吉得知消息,非但沒有半點頹喪,反而欣喜地吹起口哨。
跟我賣肉時,叫賣得更有底氣。
跟錢老二閑逛時,更加流里流氣。
偶爾興起咬文嚼字,更加賣弄騷氣。
卻正巧被秦嬸子家的小朗抓到,非要拜他做師傅不可。
「我娘怕我被強征入伍,想了多少法子護著我。可我心里清楚,怕,是沒用的。
「丈夫無國更何家,我身子弱,刀劍不行,但頭腦尚可,男兒若不奮起,將來北蠻再犯,怎能護住家中婦孺老弱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