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吉弟是逃命來的聞雞鎮,他是沒家底,可不是沒骨氣。
「我既是他大哥,就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挺不直腰桿,受婆娘的氣。
「這五十兩你給我拿著,從今往后,不是他入贅你張家,是他趙吉娶了你!」
12
錢老二開路奉擁下,趙吉怕是又找著了當皇帝的感覺。
趾高氣揚地被請回了這方小院。
我不客氣地想關門。
連秦嬸子居然也幫腔戳穿我:「年紀不大,氣性怪大。
「也不知道是誰,方才聽聞漢子出了事,又急又跳,都成了紅眼的兔子。」
同樣的位置,同樣的一群人。
昨個還喊打喊殺,你死活我,今個兒就沆瀣一氣,默契調笑。
好嘛。
小丑竟然是我。
心里的火苗躥得一下比一下高,我急需拿個什麼出出氣,才不至于被憋死。
走到案子前,拼盡全力砍向豬腦袋。
咣當一聲脆響。
腦袋完好無損,我手里的殺豬刀,斷成了兩半。
這才想起來,昨夜就知道這刀使不成了,徒勞忙活一早上,都忘記買新的。
「去哪?」
趙吉乖覺堵我。
不知何時,大開的院門上了閂,只剩下我們兩個。
朝陽烈日。
映耀在他后背的光暈,襯得他臉上的笑容,更是狡黠揶揄。
我屏住一口氣,攢起袖中的手指。
「與你無關。」
像從前一樣,我極力維持周身的冷意,對他這個不速之客保持該有的疏離。
卻在擦身而過之際,他突然拉住我手腕。
一下,攥得我生疼。
一下,又小心翼翼:
「還在生我的氣?」
我沒回頭。
陷入良久沉默。
越發覺著一夜未能安睡的腦袋昏昏沉沉,煩躁得讓人想逃離所有糾葛。
手腕拗勁,從他掌心,一點點抽出。
卻就在脫離最后一絲觸碰時,又被他更加果決地鉗住。
猛一陣抽吸,他像是鼓起極大勇氣一般,沖我開口:
「是我的錯。
「你說得對,是我,該為北蠻踐踏以死謝罪,也是我,該為百姓罹難千刀萬剮,可我害怕,我真的怕!」
我依然沒回頭。
眼前失了焦,耳朵異常聰敏。
明明還有距離。
卻能聽得格外清楚,他喉頭艱澀的哽咽,和波濤翻涌的氣息。
最終,都化為兩聲極近自嘲的輕笑。
「想不到吧……
「從小到大,母后、朝臣、內侍、宮婢,所有人都恭稱我為陛下,卻無一人教我怎麼做陛下。我自以為在那龍椅上坐著便是了,可其實,沒了那張龍椅,我什麼都不是。
「我不敢面對那些罪責壓在頭上,更不敢像這里的百姓豁出命一樣去守護什麼東西。哪怕我曾經享有四海,卻也只是別人手里的提線木偶,一個傀儡而已。
「活在這世上,我不像我自己,更不像個人,一個有血有肉,能知人間喜樂疾苦、愛恨情仇的人。
「如今,好不容易,嘗到了些甜頭,算我求你!
「能不能……再讓我留下來?」
心口五味雜陳。
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應。
直至他把什麼東西塞到我手中。
熟悉又陌生的觸感,激得人渾身一震。
我終是忍不住回頭。
居然是把嶄新的殺豬刀。
刀把上是王麻子的標號。
他這一夜,竟不是慪氣走了,而是淋了一夜的雨,去替我買刀?
「你哪來的錢?」
這刀可不便宜。
我怕他又是非殺即掠,硬搶來的。
明媚日輝下,迎著我焦灼的目光,他燦爛純然笑起:
「喏。」
他攤開手掌,一枚鎏金龍紋的紐扣,赫然于內。
「昨日我從龍袍上拆下來兩枚,料想錢老二來鬧事,無非就是要錢,你臨走前交代我,千萬別惹事,我就打算用這個賠了他聘禮。誰想,他是個要臉不要錢的……
「我是真沒想給你惹麻煩,可既然惹了,這把刀,算我給你賠罪,好不好?」
13
唯一能證明趙吉曾是皇帝的,只有那件龍袍。
那日從他身上扒下來,我就要將上面值錢的珠翠金線全拆下來換錢。
他抵死不讓。
我有理有據地硬搶:「你耽誤我生意,又壞了我這麼多肉,我還頂著被你的人和北蠻子殺了的風險,窩藏了你,這是你必須給我的補償!」
他遲疑了片刻。
怕我攆他,卻依舊將龍袍壓在身下,弱弱地跟我理論:
「朕都是你家的入贅女婿了,你管朕……那不是應當的。」
懶得再跟他掰扯,我一把將他推開,揮著剪刀,直沖向前襟栩栩如生的龍頭。
「你讓我干什麼我都答應!」
這是他第一次,沒有自稱朕。
也讓我捏住他的軟肋。
自那以后,但凡他要是不聽招呼,我便裝模作樣,要拿他的龍袍撒氣,屢試不爽。
可如今,他卻親自動手拆了上面的紐扣。
「只不過……」
他小心翼翼地開口,拉回我神思。
而我卻因為方才惡意的揣測,紅了耳根。
別扭給他遞上臺階:「不過什麼?」
他才沒了顧忌,直言不諱。
說是半路遇上的錢大娘,得她指路,才找到的王麻子。
回來時,去破廟躲雨,又正巧碰見有人舉著刀要殺錢大娘,他就用這把刀砍了那兩個人。
「你放心,我沒殺了那兩個人!」
生怕我再誤解什麼,他語速急如箭矢:
「我只是砍傷了他們的胳膊,嚇跑了他們。
「但這把刀見了血,你別嫌晦氣。」
抿唇看向我握刀的手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