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錚急了,從地上起身,把簽文塞到衣襟里,「老道士說要聽媳婦的,我記住了。」
「可這件事不能聽。」
他這麼一說,我更來氣了。
我拉扯他衣服,他就往前面跑,倆人在護城河邊的草地上你追我趕。
一個淺坑崴了我的腳,我直接摔到了地上。
14、
我今天太倒霉了。
早晨被扛在肩上招搖過市,中午被針尖戳了三次,晚上又趴在草地上疼得起不來。
沈錚一溜煙跑出去老遠,也不知道回頭瞅瞅我。
我心里可難受了。
為了指頭上那三個洞,為了沈錚的不解風情,還為了......白毛臭道士念得那個簽文。
我都要憋不住大聲哭出來了。
每當我想哭的時候,身上就沒力氣,要麼坐著,要麼躺著,要麼靠著,就像丟了魂。
現在趴著,好像也沒什麼關系。
護城河河水倒映著對岸川流不息的人群,花燈和燭火交相而映,每當微風吹過湖面,就漾成細碎的光,星星點點,像沈錚的眼眸。
男男女女結伴同行,或掩口輕笑,或眉目傳情,手中桃枝抖下花瓣,襯著一對對碧人。
眼角的淚一顆顆地往下掉,我覺得這個夜晚把我拋棄了。
沈錚也把我拋棄了。
一張破簽文,就讓他把二十兩買來的媳婦拋到了腦后。
我想,我也要買一束桃枝。
不去祈求好姻緣。
我就用它抽沈大傻子。
草地微微震顫,有奔跑的聲音傳來,我把頭抬起,看到沈錚焦急的臉龐。
額角的汗珠比在爐邊拉風箱時只多不少,眼里盛著的星光不見,反而蒙上一層水霧,薄霧下盡是自責。
他跪在地上將我攔腰抱起,俯身去查看腳踝。
我蜷縮著坐起,發現腳上鼓了一個大包。
沈錚慌了。
錘鐵時分毫不差向來穩當的手都抖了,只會用手掌去輕輕揉蹭。
我疼得哼了一聲。
厚重的繭子觸碰著女人光滑細膩的肌膚,他嚇得一顫。
借著月光他看向手心,層層老繭連皮帶肉,并沒有想象中那麼輕柔。
他抬起一只手,貌似想給我擦眼淚,可目光鎖在指尖的毛躁時,又停住了。
沈錚眼尾泛著薄紅,咬著嘴唇一聲不吭,在護城河的碎光里,在兩岸紅飛翠舞的喧鬧聲中望向我。
一滴淚,沿著他臉上的那道傷疤緩緩墜下,滴落到衣襟上,很快變成了一個濕痕。
他用小臂狠狠擦了一下。
沒忍住。
又擦了一下,還是沒忍住。
第三次,他猛地把我摟入懷中,飛奔在集市中找大夫。
今天賺了四十文錢。
三文給了老道士。
三十五文給了正骨醫館。
剩下兩文給我買了一個糖人。
沒有一文錢花在正經事情上。
他背著我往回走時,我問他,「沒吃晚飯呢,你餓不餓?」
沈錚沒吱聲,悶頭朝前走。
「大夫說沒事,過幾天就能好。」
沈錚還是不說話,月光把我倆的影子拉得長長的。影子里的沈錚,也是耷拉著腦袋。
我把糖人送到他嘴邊,「給你嘗嘗,只準舔一下,多了不行。」
沈錚沒舔,把頭扭向了另一邊。
他在我面前從來沒有這樣低沉過,這讓我不知所措,「沈錚,你該不會是心疼這四十文錢,才不跟我說話的吧?」
沈錚停住腳步,嗓子啞啞的,「我不在乎那些錢。」
「我心疼的,是你。」
15、
哎呦——我飄了。
十六歲的姑娘,變臉比翻書還快。
什麼姻緣簽文,什麼聽媳婦話,什麼腳上腫的大包,統統不重要了。
我感覺嘴角有點抽筋兒,總想往兩側咧,「你再說一遍?」
沈錚中氣十足,就像吼似的。
「我一回頭發現你不見了,我以為你掉河里了。可河水很靜,連點波浪都沒有。」
「我又擔心是不是人伢子把你擄走了。」
「我還擔心你因為簽文的事跟我賭氣,故意不理我。」
「我發瘋似地往回跑......」
發瘋似地往回跑,發現我整個人趴在地上滿臉淚花。
真難為他了,在那麼短的時間里替我想了這麼多結局。
沈錚側頭,用臉頰貼著我的額頭,「我一看你哭,心都碎成渣了。」
好吧。
我收回沈錚不解風情這句話。
在某些關鍵時刻,他還挺懂得把握機會的。
短短一句話,把我哄得小臉滾燙,心口亂撞,覺得月亮都比平時美了幾分。
我倆坐在路邊的大石頭上,他依舊握著我的手。
我一直都想知道,他怎麼舍得花那麼多銀子買我。
「因為你哭得最小聲。」沈錚笑了。
我懷疑他腦子有病。
沈錚目光悠遠,好像穿越了山間燈火,穿越了時間銀河,「我也跟你一樣,都是世間孤零零的一個人。」
「爹娘死得早,家里就剩我和弟弟。」
「我弟身體不好,我把家里能賣的全賣了給他治病。」
「等到銀子沒了,他的命沒了。我的一切也沒了。」
「我連給他下葬的錢都沒有。」
「那時候我也跪在你賣身的那個地方。我懇求一個老爺把我買走,當下人當奴隸當牲口都行。」
「他沒買我。那天他心情不好,用手里的馬鞭抽我。」
沈錚點了點臉上的疤,「這就是當時留下的。
」
我想起量腳長時看到的那條疤,「腳背上的那個......」
「那個也是。」沈錚臉上沒恨意,沒羞赧,說得極其平靜,似乎只是不相干人的舊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