」
她在斟酌用詞,才說:「像尋常夫妻一般。」
我咬唇,想說不是,皇后和皇上才是夫妻。
但......
皇后說:「我與他是夫妻,更是君臣。」
她說:「小橘兒別怕,本宮沒有怪你,從我幼時入宮,見到先帝、太后、眾皇子開始,我就明白,這輩子我只能與他們中隨便哪個做君臣。」
「小橘兒,本宮從未有過一個夫君。」
「皇上......」她笑,「他見過權力傾軋,人心叵測,夫妻、兄弟,甚至是父子、母子刀劍相向、勾心斗角。」
「所有人都敬他,怕他,渴望他,算計他。皇權加身,皇權之下已非一個獨立的人,本宮與他夫妻多年,知他不易。」
我眼中蓄滿淚水,一時間不知道心疼誰,也不明白為什麼到這個時候了,皇后反而與我說起帝王種種。
這并非是我應該聽的。
并非是我能夠懂的。
世間最貴,難得糊涂,糊涂便幸福長樂。
她垂首,鬢邊垂落一縷發絲,她眼神清明,亮得駭人。
幾乎是強硬地直視著我,她說:「秦桔,你不是孩子了,你要聽本宮說。」
「皇帝愛你,是愛你的孩子心性,愛你把他當夫君,愛你對他敞開無算計。」
「你在宮中長大,身后無家族羈絆,身前唯有皇帝倚靠。」
「你要想盛寵不衰,便只能把他當夫君,把他當倚靠,秦家能做富貴翁,但不能做權臣,你兄長,你父親且蟄伏著,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莫要顯出來。」
「起碼不要在現在,不要在大皇子年幼時。」
她的手攥緊我的肩頭,不知哪兒來的力氣,把我捏得很痛,我不住搖頭,我不想聽了,眼淚糊了滿臉,我說:「娘娘,娘娘,您歇些力氣,求您不要說了。
」
她卻繼續:「秦桔,你是懂的。」
「你不是個傻孩子。」她幽幽開口,「本宮若是不在,芳嬪與國公府都會盯緊皇后的位置,國公府雖然無男丁,但葉家盤根錯節,又與太后關系深厚,朝中一半的人依附于葉家的榮寵,皇上不會為美人而棄天下。」
「你會很累,很痛苦,但要耐心,要笑著等。」
「等皇上掃清前方迷障,他會為了你這麼做,更是為了他自己。」
我胡亂點頭,哽咽著大哭,不敢出聲。
皇后與我說的這些話,是和盤托出的真心,不是站在皇后的立場上,更是棄葉家于不顧。
她見我點頭,終于放心,渾身的力氣也被抽干,頹然倒在床上,一只胳膊還撐著,口中的呼氣聲粗重,斷斷續續,十分艱難。
她仿若又變成了從前端方持重的皇后模樣。
「什麼時辰了。」
「約莫快到卯時了。」
「不早了,不早了。」她喃喃,目光落在我臉上,細細描摹著我的五官輪廓,好似要透過我看什麼,「你兄長......他可來了?」
我吞咽幾番:「他,他在門外。」
皇后慘然一笑,視線從我身上移開,凝在窗戶上,死死盯著那薄薄一層窗紗。
眼睛都好似模糊了,一行淚落下。
她泄氣地閉上眼睛,惶然自語:「見不著,見不著了。」
她說:「天下諸多神佛,無一指我歸途。」
「若今生只能遠遠看著,何必讓我的心知道有這麼一個人在。」
「何必,何必總是折磨我呢。」
我驚呼:「娘娘!」
眼淚也顧不上擦拭,忙忙伸手要扶,但皇后卻輕飄飄地,如燕羽一般從我掌間滑落,砸在了枕頭上。
她眼睛已經睜不開,黛眉蹙起,口中喃喃,聽不真切。
我湊近聽。
她說:「話本子里的故事,倒、倒讓我與陛下都折了進去。」
「黃粱一夢......」
108
我來景仁宮時是與太醫擦肩。
走時,一群太醫蜂擁從我身邊經過,奔向內殿。
太后趕了過來,也顧不得尊容,臉上的焦急并不騙人。
其實相對芳嬪葉易微,皇后與她相處的時間更長。
我走到哥哥身側。
他目光呆滯,循著太醫奔走的方向而去。
我說:「哥哥,走吧。」
他不動。
我推他肩膀,死死咬住唇,半晌才開口:「你見不到的!」
大夢將醒,八尺男兒被我推得一個踉蹌。
懷中滑出一張帕子的一角,他驚醒般塞進胸膛,抬眼望向我,眼里有孩子一般的無措。
我笑笑,說:「我繡給你的帕子,哥哥,收好啊。」
他點頭,一聲不吭,終于回魂地跟在我身后。
世人是有回光返照一說,家里以前有個老嬤嬤,從娘出生就跟著她,生了重病被送回家去,母親說她時日無多,讓我們去看望。
去的時候,老嬤嬤滿臉精神氣,下地做了一桌子飯菜招待我們,娘與她說了許多體己話,走的時候,嬤嬤送了許多路,跪在后面給我們磕頭。
娘讓她別送了,眼淚斷了線地流。
嬤嬤滿臉慈愛,說:「再送太太、小姐一程吧,多謝主子這麼多年恩待。」
回至半途,嬤嬤的兒子趕牛車追來。
說嬤嬤回去后躺床上便去了。
娘說:「病重不去的人,留了一口氣不咽,就是為了相見重要的人最后一面。見過了,氣也就散了。」
隔著千扇門,萬重窗,人山人海。
皇后娘娘的氣。
散了。
紫禁城上空盤桓起喪鐘聲響。
我帶著一眾人逆流而去。
心里訥怪。
最不容情愛的地方,如何養得起那麼多多情的人的?
109
皇后崩逝,李君闊給了她最隆重的喪禮,也算祭奠她這些年操持六宮諸事的苦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