男的說:「你心氣那麼高,怎麼就弄成這副貧賤相。」
女的咯咯笑個不停,活像個癡子,且說:「沒辦法,下堂妻嘛,你不要難道旁人就肯要了?」
謝婉珍極有風度,放下菜單,轉身就走。
大嬸沖進后廚找我,說了外面的情形。
我氣得要死,跳著腳喊:「嬸子,去買一包巴豆,磨得碎碎的,拉死這兩個畜生。」
謝婉珍按住我肩膀:「傻子,自己ţṻ₁的菜把客人吃得拉稀?我看你是想關門大吉,卷起鋪蓋回鄉下。」
我只得作罷,把目光移向灶臺邊掛著的一把辣椒。
這辣椒是個云南客人送的,辣似魔鬼,吃不得,煮米粉時在里面涮兩下,辣而清爽。
他倆點了蒲菜肉圓。
我拿剪刀鉸了點辣椒碎,塞進兩只肉圓子里,精心擺好。
菜上了桌,林應安從上頭先夾一只給白惠寧,隨即往自己嘴里也丟了一只。
兩人立刻從椅子上跳起來,大呼「辣辣辣」,嘶嘶吸著氣,淌著口水,滿地亂躥。
店里都是熟客,議論紛紛。
「這兩人一進店就出言不遜,此刻必然是在演戲,想訛錢。」
「我看就是,清湯圓子哪來的辣味。」
林應安指著那碗菜,只是開不得口。
有位老先生走過去,細細把剩下的幾只肉圓子都嚼了,并無問題,擲下碗,朝兩人甩去一個白眼。
我探出半邊身子,看得狂笑。
謝婉珍在我腦袋上敲了一記,拿兌了糖的冷水出去。
兩人各自喝光一大杯水,捂著嘴落荒而逃。
我覺得十分暢快。
謝婉珍卻很不安,擔心他倆來找茬,她說林家在申城雖無人脈,那白氏可是本地大戶。
第二天,果然看見白惠寧和林應安領著一個西裝男人,隔著街對我們指指點點。
我很后悔,氣頭上來,總是顧前不顧后的,向謝婉珍道:「你打我好了,是我做了蠢事。」
她卻說:「關關難過關關過,你是為了我,我知道。有什麼事,咱們一同承擔。」
店門口擺了張茶桌,拉車的小二哥坐著休息,喝著免費供應的麥茶。
他扇著帽子,問:「秀姐,你怎麼老盯著對面看。」
我吞吞吐吐地講了自己得罪白惠寧的事。
他皺眉道:「白小姐不是這樣的人,我媽在白家廚房里干活,小時候我去看她,小姐瞅見了還叫人拿糖給我吃,況且小姐從國外留學回來,就去西北研究古跡了,怎會在申城欺負人呢?」
我指指對面:「那不是嗎?」
小二哥伸長脖子看了看,駭笑道:「這家伙,竟然敢冒充白小姐。」
他得意地說:「把心放在肚子里吧,秀姐。她哪是白小姐,她是人家扔在橋下的棄嬰,被個拉大車的撿回去養著,我們都叫她三丫的,后來跟著些學生演了點新戲,就怪模怪樣打扮起來了。許多日子不見,混成了個闊太太了。」
我聽了很高興,但又覺得這事情透著一股奇怪。
晚上告訴謝婉珍,她在燈下思索良久,道:「這事,怕是三丫給林應安設的一個局,我聽同鄉講,他把家里的田地宅子都抵押了,跟白惠寧來申城做大生意。那穿西裝站在街對面嚇唬我們的男子,恐怕就是她的同伙。」
我聽得有些害怕,但那畢竟是林少爺的事,與己無關,很快拋在腦后。
9
江北發了水患,饑荒逼得許多人撐船逃難來到申城郊外。
大家說總不能眼睜睜看著這些人餓死,紛紛捐米捐錢。
我也買了一車米, 把大鍋扛到車上,跟著幾家大飯店的車隊,去郊外施粥。
那兒滿目凄涼, 許多人餓得連爬起來領救濟的力氣都沒了。
有個瘦弱的小女孩頂著一只陶盆,顫巍巍的, 十分可憐。
我接過盆子盛滿, 幫她端回船。
艙里躺著個衣衫破敗的女人, 還有個吃奶的孩子趴在身上。
我把孩子抱開,女人才緩緩坐起。
四目相對,我不禁驚呼:「翠翠姐。」
幾年不見,她已經大變樣,從前那麼健壯的一個人,如今又干瘦,又老。
她喝了幾口粥,撩起衣衫下擺擦眼淚,說道:「秀秀, 沒想到還能活著再見你一面, 當初的事, 都是我害了你。」
從她含含糊糊的話里, 我得知當年她喜愛著一個叫三哥的同鄉, 而三哥似是對我有意, 因此她才攛掇我去伺候林少爺。
我努力回想, 卻想不起來三哥這麼個人,便安慰道:「這不是什麼要緊的事,你別再放在心頭了。」
我心中確實沒有怨意,因如今過得挺好, 便容易原諒。
她說三哥上岸去找事了,要留在船上等他。
第二天,我再過去時, 那艘小船卻已經不見了。
旁邊有個人道:「他們夜里回去了。」
過了一年,莫嫂輾轉來到申城, 被我收留, 我才得知林應安破了產, 三丫卷了余下的錢跑了,懷的孩子也不是他的。
林太太活活被氣死了,老宅抵了債, 莫嫂因此流落在外。
她在申城街頭曾恍惚看見一個衣衫破敗,滿面病容的男人,像林少爺,但還沒來得及認,那人就閃進一條巷子不見了。
謝婉珍得知此事, 默然良久。
她從大學里畢了業,還找到了薪水不錯的工作,同學里有個耕讀之家出來的男生,與她情投意合, 倆人辦了個簡單的婚禮。
我作為女儐相, 站在她身邊。
她平常就很美,這一天在鮮花與紗緞中,更是宛如仙女。
鎂光燈亮起的一剎, 從前的事在腦海里閃了閃,又歸于平靜。
祝愿她一生順遂,子孫滿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