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學畢業,她本想出去念大學,奈何嫡母對著她哭,用眼淚催她上了林府的花轎。
婚后,林應安主動提出絕不納妾,尋找機會兩人一同出去念書。
然而他說一套,做一套,是個偽君子,骨子里一如其父,也是爛的。
如今嫡母生母俱已過世,這世上再也沒有她對不住的人。
謝婉珍長嘆一口氣:「我早就想走,到頭來,還是要別人推一把。
「秀秀,其實我怕窮也怕吃苦,走出這個宅子,謀生的本事,我恐怕還不及你。」
7
我們走出林府大門,看見個響快的晴天,微風拂面,宛如轉世,重新做人。
白鴿撲棱棱從天際飛過。
我想起外婆那句話,你的福氣在后頭呢。
乘船到了申城,上了岸,我們在旅舍只住了一天,就趕快租下一間閣樓。
屋子很矮,得低著頭走路,桌子藤椅也俱是短腿。
謝婉珍驚詫地笑道:「像進了小人國。」
我從椅子上猛地起身,頭磕在房梁上,痛得眼淚掉出來。
然而在這狹窄的閣樓里,就連受苦都是痛痛快快的,那蛛網纏身的感覺,完全消失了。
我問謝婉珍什麼時候去考大學。
她面露苦惱:「我的錢恐怕不夠念完書,學費很貴。」
她沒說出口的話是,那筆錢還得養活我。
可我豈會白吃飯拖累她,當即拍拍胸脯:「你先去報考,學費可以邊念邊賺。你出本錢,我出勞力,人家說只要肯吃苦,申城地面上到處可以撿錢。」
她功底很好,順利通過考試,入了學。
我起早在街頭賣包子,下午走街串巷給人縫補衣服。
這一年,我才十九歲。
年輕真好,手腳有使不完的力氣,倦極倒頭就睡,一夜無夢。
三個月下來,我結識了一位外鄉來討生活的大嬸,也摸清了附近的情況,找謝婉珍要了點錢,在街角租下一爿店面,去郊外市集上買了鍋子碗筷,開了間小小飯館。
大廚是我自己,相熟的大嬸來做小工,賺了錢大家有份。
每日菜色只有三四樣,然而價廉,量大,且十足家鄉風味。
附近有間大學,師生口口相傳,小店頓時有了人氣。
謝婉珍課余常來幫忙,刷碗,掃地,上菜,什麼都做,還淘來藍印花布,裁制了幾份整潔的圍裙、袖套。
她剪了短發,穿素凈的旗袍,顧好功課之余又要幫我,一夏天過去瘦了好些,然而神采奕奕,臉上常帶笑容。
有學生嘴快,問我們是不是姐妹,妹妹何以比姐姐黑了許多?
我在圍裙上擦擦手,但笑不語,如今彼此相攜,自食其力,誰能猜到我們是舊家庭里跑出來的妻妾。
夏天快要結束時,收保護費的流氓上了門。
人長得倒是一派正氣,方臉闊額,可伸手就要二十塊大洋。
小本經營,哪經得住這種盤剝。
我叉著腰,厲聲道:「不給。」
他說:「不給我可要砸店。」順手便掄起一張長凳。
我迎上去,瞪著他,道:「砸呀,往我腦袋上砸,我不信申城地界如今沒有王法。」
他作勢要砸,擦著我頭皮時,險險停住,笑道:「小丫頭還蠻有膽量。」
第二日,他派人來提親,我一口回絕。
快打烊時,他獨自過來,神情頗為不快。
我倒茶待客,然后遠遠站在門邊。
他喝了口茶,把茶杯摜下,冷哼道:「難道跟我,還委屈了你?」
我說:「我好手好腳,養得活自己,為什麼要去跟著人?」
他怔住了,落寞地笑:「你這脾性,跟我那早夭的小妹還真像。」
我抓住機會,道:「那我尊您一聲大哥,異鄉立足不易,大家彼此照應。」
他無可奈何,點頭答應,其后果然未再強求。
半年后,他娶了偶然搭救的一個孤女,我跟謝婉珍包了禮金,一同去喝了喜酒。
大哥很照應我們,有人借酒鬧事,亂砸東西,他恰好路過,順手就拎起來丟到外面,大喝一聲「滾蛋」,震得那人手腳并用地逃開了。
一年后,我算了算賬上的錢,租下了旁邊一間更大的店面,多招了兩個小工。
大哥順利吞并另一派勢力,春風得意之際,被仇家放槍打死。
手下立刻四散。
他從前作風豪放,愛接濟兄弟,家中并未攢下銀錢,人一走,留下孤兒寡母,頓時斷炊。
我送了一筆錢過去,她說想回鄉尋親,我便買了船票,一直送到碼頭。
船開了,嫂子背著娃娃,哀愁地朝我擺擺手。
船尾雪白的浪花,聚了又散。
我在黃昏的夕陽里獨自回城,走累了,摸摸心口,有東西在里面砰砰跳動。
什麼人都靠不住,哪怕是有情有義的。
靠得住的,只有自己腔子里這一口氣。
到了家,我跟謝婉珍說,我不是很大方的人,起早貪黑地掙錢,一分一厘都是血汗,送的那筆錢,此刻回想是有些心疼的。
然而再心疼,該做的事情總要去做,否則心中不安。
謝婉珍溫柔地撫撫我的頭發:「秀秀啊,你是個俠女呢。」
8
我們的小飯店,謝婉珍給起了名字,叫「晴江飯店」。
開業本是大喜事,然而晦氣的是,林應安挽著新太太出現了。
謝婉珍上前遞菜單,他倆一見之下,先是嚇一跳,緊接著就胡言亂語起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