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月里,家里終于見了葷腥。
嫂子拿出來半掛的臘肉,一人三塊肉。
她夾一筷子嘗了嘗,又將碗中的肉通通塞給我:
「我不愛吃,怪咸。書院的先生同我說,你是一幫孩子里最好學的。咱們不比富戶,拿得出銀錢給你補身子。」
五哥忙不迭將碗中的三塊遞過去。
「傻柔兒,又叫自己受委屈不是?」
這年的火爐子燒得很旺。
旺得將空氣都燒成了水霧,從眼前升起。
五哥替嫂子捋起落下的碎發。
「往后的日子,一年會比一年更好的。」
深夜里,白白的瑞雪鋪滿了土地。
我悄悄跑到屋門口插了香的土堆前磕頭,
「求各路神仙,保佑五哥和嫂子,富且昌,壽而康。」
可一紙寫了五哥名字的征兵令,打碎了家里本就搖搖欲墜的和諧。
北蠻來襲,緊急征兵。去也得去,不去也得去。
什麼瑞雪兆豐年,好人有好報,通通都是放屁。
姑且不說家里收入的大頭主要靠著五哥,
這一去前線,身不由己。
北蠻鐵騎向來勇猛,我朝多少兒郎都曾血灑邊疆,戰死沙場。
嫂子一夜間生出了白發。
她拿著征兵令讓我看了一次又一次。
「鸞姐兒,你可再看仔細了,這上邊兒真是寫了王五嗎?」
我垂著頭,每回應一次,都像是做錯了事。
五哥沉沉地嘆氣,將家里的門窗屋頂通通重新修補個遍。
出征前那一夜,我們三人對坐在屋里,誰也沒作聲。
6
五哥隨軍走后不出一月,前線節節敗退的消息就傳回來。
邊境三城,已全部失守。
嫂子驚得將手指扎出血來。
她拉著報信的人問,
「隨軍去的人呢,他們如何了?」
那人抽回袖子躲得老遠。
「你問我我問誰去?說是隊伍叫人打散了,若不是死了,就是各自逃命去了唄!」
「一定是逃命去了,一定是還活著。你說,我家老五是不是還活著?」
嫂子喃喃自語,「未央6ms22」復又上趕著去拽那人的袖子。
那人看了看嫂子,又看了看跟在一旁的我,嘆口氣:
「夫人孤身帶個小的,還是早做打算得好啊。」
嫂子的身子晃了晃,徑直就要栽倒。
我搶上去扶著,又叫了同村的婦人幫著背到屋里。
待細細查看,才猛地發現她裙子上……是血!
我連滾帶爬地求了郎中來看。
郎中說,她腹中原本已足三個月的胎兒沒了。
嫂子轉醒后,就雙眼呆呆地望著房頂出神,什麼都不說,淚卻止不住地往下淌。
五哥定會沒事的。
我心里這樣說,卻不敢張開嘴。
她整整難過了三日,送到床跟前的雞蛋和米湯也未見動一口。
我本想告假陪她,可她卻動了氣,指著我的鼻子怒罵:
「才念了幾天書就不學好。是不是想逃學?」
酸苦從我喉嚨處紛涌而來。
我背過身去悄悄抹淚,卻還是老老實實地進了書院。
嫂子沒歇幾日就下地干活兒了,只是臉上的笑愈發少了。
春去秋又來。
村子里本刻意疏遠了我們的妖婆子,似乎又重新喜歡上我們。
隔三差五地就湊上來說話。
村頭的李大嬸子,拉著嫂子的手抹眼淚:
「這就是命,你得認。若不是你斷著手掌,你家老五只怕也沒這麼命苦,年紀輕輕就……哎!」
嫂子抄起門口的掃帚就攆人。
「去你娘的命苦,你怎麼不咒你家那口子死在外頭?」
李大嬸子邊往外跑,邊嚇得跳腳。
「河東獅,簡直河東獅!我也是一片好心……」
我氣得發抖,湊上去啐她一口:
「狗拿耗子多管閑事!再欺負我嫂子,我就,我就打死你!」
一通雞飛狗跳后,屋里靜悄悄的。
我和嫂子抱在一團,哭腫了眼。
「鸞姐兒,你說我是不是真克死了你哥?」
我使勁兒搖頭。
「史書上從未聽聞誰是叫別人克死的。更何況,五哥又不是真死了,沒準這會兒正在回來的路上。」
「你當真這麼覺得?」
嫂子的眼中有了光亮。
我的心慌得亂跳,卻還是紅著臉點了頭。
后來,張家三嫂神神秘秘地登門了。
她看我幾眼,怪笑了兩聲才附到嫂子耳朵上開口:
「這都三年了,你家那口子要回早就回來了。隔壁村有個跛子,是個硬骨頭。克死了兩個媳婦兒,還活得好著呢。我瞧著你們合適,你要是應下了,我就替你說個媒。」
她故意說得叫我也能聽見。
嫂子要改嫁?
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
嫂子正忙著繡活兒,不咸不淡地應了一句:
「我還帶著鸞姐兒,只怕人家不要。」
張家三嫂嘖了兩聲,說嫂子是個榆木腦袋。
「這幾天國公府里正買丫鬟,十兩銀子給她賣了去,正好讓你備件像模像樣的嫁妝。」
賣了我做丫鬟?
旁人不知,可我自幼生在相府還是知道的。
若是做了丫鬟,那可是一輩子的奴婢啊!
不等我著急,嫂子先動了氣。
「姓張的你是不是要害老娘?老娘刺繡下地,好容易供個讀書的料子,等著來日享福呢,你卻叫我賣了去?」
她睨我一眼,又笑了。
「縱是要賣了,我們家讀過書的丫頭十兩銀子也是少了的,怎麼也要二十兩!」
張家三嫂啐了一口,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