」
五彩錦雞蛋,一顆值好幾錠銀子。
從前我娘帶我進宮時吃過,又香又甜,臥成一碗滑嫩的蛋羹。
她終于有了笑模樣,從鼻子里哼出一聲:
「做事情蠢笨如豬,哄人倒是無師自通。到底是算盤珠子里生出來的丫頭,雞蛋還叫你分出個貴賤來了。」
我假意聽不出她的嘲諷。
好歹是愿意同我打趣兒了,這就是好事情。
本以為往后,日子能越過越好的。
當天晚上,五哥和嫂子卻又吵架了。
這次,嫂子將家里她的東西通通都包起來,只哭號著:
「明日一早就和離,你王家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。」
4
我披著衣裳跑出去看。
錢匣子……掉在地上,
碎銀子散落一地。
「你非要養著她,給她口飯吃也就罷了。」
嫂子抹著眼淚開口:
「你是鄉紳還是地主?家里窮得叮當響,八樣家具都湊不齊了,還想著送她去念書?」
聽明白了。五哥這是想送我去念書。
我將頭搖得像個撥浪鼓:
「不念書,五哥,我不想念書。我想跟著嫂子種地,做繡活兒。」
是假話。
自打我會說話,就盼著念書了。
阿娘早早就找人敲定好一位女先生,待我年滿六歲時,就親自來府里為我授業。
阿爹特意用黃金、碧玉、壽山石給我打造了一整套的文房四寶,只等著啟蒙用了。
兄長每日下朝都會特意來院子里教我背詩……
要是有的選,誰又愿意放著念書的機會不去,跑到黃土地里背朝天?
「柔兒,跟著我你受委屈了。可若鸞姐兒不讀書,往后還不是受你我這樣的苦楚?」
五哥拉上嫂子的手。
「你看看哪有殷實人家會求娶個目不識丁的做媳婦?」
是了,即便是街上做買賣的人家,正頭娘子也得是個會算賬的。
若是當真一點兒不識字,往后余生就會像那裹進黃土里慢慢發爛的洋芋,一眼就看到了頭。
嫂子看我出來,一如既往地從鼻子里哼了聲:
「到底是姓王的,我縱是做牛做馬一輩子,也趕不上你哥向著你。
「我整日叫同村這些個妖婆子嚼爛了舌根,不見他為我說道一句。你個爹娘獲罪的小丫頭片子,他倒是謀劃得深。
「你聽著,鸞姐兒。若是往后你學成了人,還跟著你們王家人那樣喪良心,不敬愛你五哥,那你就不是個人!」
聽這口氣,是應下了。
我只覺整個身子都雀躍得要飄起來。
五哥和嫂子衣裳的補丁蓋了一層又一層,此時卻比當初見了宮里的娘娘都要偉大,在月色下閃著光。
「鸞兒一定好好學,往后若是做了女官或是嫁了好人家,定要孝敬五哥和嫂子一輩子。」
嫂子沖我翻個白眼,嘴角卻微微翹起:
「哄人的話少說,我和你哥都是本分人,見不得這個。去去去,去睡!」
我順利到了書院,嫂子也再沒因這個事兒鬧起來過。
只是她接的繡活兒愈發多,連去地里和妖婆子斗嘴的工夫都沒有了。
五哥每日歸家也愈發晚,除了殺豬拆肉,又接了在碼頭上搬運官糧的活計。
村里人聚到一起時,笑話我們家的閑話又多了一樁。
「窮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,還想供出個識文斷字的。咱們大河村往上數幾十年也沒供出一個,可真是異想天開。」
若是這話叫嫂子聽去了,她少不了要戳著我的腦袋,叫我爭一口氣。
5
書院里多是少爺小姐,農戶女卻只有我一個。
他們用貴巴巴的墨汁在我書桌上畫雞鴨鵝,在宣紙上寫下譏諷我的話。
甚至將我唯一一根分了叉的毛筆揪成了禿頭。
我撿了雞毛,又將白面煮成糊,熬了幾個大夜才自制了一支新毛筆。
可那毛筆軟塌塌,沾了水后,根本沒法兒練字。
后來我干脆撿了樹枝,蹲在黃土地里一筆一畫地學會了天、地、人,學會了更多的字。
過年時,村中人家聚成堆兒拜年。
嫂子提著雞蛋牽著我,每走到一家,我都背上一遍:
「日有熹,月有光。富且昌,壽而康。新春嘉平,長樂未央。」
這本是我說給嫂子的新年賀詞。
其實整個村子也找不出一個讀得懂意思的,可嫂子卻樂此不疲地每家都講解一遍:
「我家鸞兒念了書,花樣兒還多了。這是給你們拜新年呢!
「我早就說了,莊戶人家聽不懂。可這孩子非要朗誦,我拿她有個什麼法子?」
村里人面上笑笑,直夸我是文曲星下凡。
可不等我們走出三米遠,就能聽到屋里憤恨地叫罵:
「什麼狗屁不通的詩詞,我看啊就是那河東獅好糊弄,看著吧,往后定要落個雞也飛蛋也打。」
嫂子聽了,扭頭朝地上呸一聲:
「鸞姐兒,要是往后你學成了人,還認識你哥嫂家的門兒不?」
「嫂子,不管學的成還是學不成,往后我都要孝敬你們的。」
我說的是真心話,嫂子卻輕笑,也不知信是不信。
「養你一個,趕上別人家養一窩了。孝不孝順的先不說,你若是學不成,看我不扒了你的皮。」
她走在前頭,帶起一股風。
吹散了我心中,百轉千回的憂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