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這池塘洗過我頭上的雞屎,從今以后它就叫南海,記住這個地方,因為總有一日它會開出蓮花。」
認真為她擦頭發的靈龜,在她看不到的地方,忍不住失笑。
后來,他又在謝家待了一年多。
因為蕭白龍賊心不死,還想著再有下次。
靈龜不用打探和傳遞消息的時候,僅是個馬夫。
在京中的這兩年多,竟是他生平最安逸的時光。
四小姐阿鳶,每每看到他,總要悄悄地擠眉弄眼,沖著他得意洋洋地笑。
她還偷偷送點心給他,用帕子小心包裹著。
「梁執,你留著夜里吃,可甜了。」
靈龜喜歡她。
她善良,赤誠,又很有趣。
長相美麗,身份高貴,又很喜歡荷花。
靈龜覺得她像個菩薩。
他想起那片被她賜名「南海」的荒廢池塘,閑暇時開始以瓦盆別種荷花,然后分列水底的去塘栽。
他渾身臟兮兮,沾滿了淤泥。
但想到有朝一日荷花盛開,他也算為他眼中的菩薩做過些什麼,便心生歡喜。
他喜歡她,所以在她生辰之時,又親手雕刻了一支木頭蓮花發簪。
那晚阿鳶心情不好,跟他說了很多的心里話。
她問他:「梁執,若有朝一日,我也落到了絕境里去,沖咱們倆這關系,你當如何?
「梁執,我是說如果,如果有那麼一天,你愿不愿意帶我走,以身犯險。
「你說話呀。」
靈龜沉默,是因為他根本無法回答。
他不是梁執,是殺人如麻的土匪而已。
也就在那時,他心里突然有一種無法言明的痛楚。
仿佛心臟被人死死抓住,呼吸停頓。
他不愿讓喜歡的姑娘失望,所以調整了下情緒,站了起來,回頭看著她笑。
「我發誓,只要阿鳶小姐需要我,我就會在她身邊,刀山火海,火炕鍍湯,我都愿意為她去闖一闖。
「我會心甘情愿為她做任何事情,若違此誓,折頸而死。」
那晚的晚香玉,染了月亮的顏色,碧玉秀榮。
恰如阿鳶欣喜的模樣。
這誓言的每一句話,都是靈龜的真心。
但他知道,阿鳶永遠不會需要他。
一個出身高門的小姐,連馬夫都是配不上的,更何況是一個土匪。
他清楚的知道,他終有一日會離開她。
雖然阿鳶親口對他道,那木頭發簪,她很喜歡。
半年后,蕭白龍依舊沒有找到行動的好時機,通知他們先撤回來。
靈龜拖延著時間,遲遲未歸。
他不知該如何跟阿鳶告別,總怕不聲不響地消失,會讓她傷心。
于是拖啊拖,便等到了木頭發簪被長史夫人發現的那天。
這下不用與阿鳶告別了,謝大人直接命人綁了他。
深更半夜的荒野,謝大人道他一卑賤之人,竟敢覬覦他的女兒。
做戲做全套,靈龜看著他笑:「我對阿鳶是真心。」
他其實很想知道,若他真的是梁執,究竟有沒有跟阿鳶在一起的可能。
哪怕只有一線生機。
所以他懇切地望著謝大人,哀求道:「大人何不給我個機會,我可以去參軍,考武狀元,待到出人頭地,再來找鳶娘。」
之后,他便被挖坑活埋了。
再之后,與他同從漁村活下來的兩個伙伴,花順和啟子,把他給挖了出來。
他們道:「孝爺早說讓回去,你拖拖拖,看吧,要不是我們倆等你,你今日就死在這兒了。」說實話,靈龜很是后怕。
他怕的不是死,而是在死之前,還沒有完成自己要做的事。
他這條命,從來都不是自己的。
所以從坑里被挖出來的那刻,他站在原地許久,然后未曾回頭,大步離開了此處。
自今日起,他的夢醒了。
名叫梁執的少年,真的和假的,都死了。
靈龜后來成了游騎將軍賀南隅。
這條路走了很久,很長。
久到他曾經的漁村同伴花順,在他與朝廷的人里應外合想要剿滅山寨的時候,竟跑去了蕭白龍面前告發他。
好在他和啟子及時察覺,將花順給殺了。
殺他那日,啟子哭了。
他道:「你怎麼能忘呢,他們屠殺了咱們青水隱的父老鄉親。」
是啊,花順忘了。
因為他早已習慣了當土匪。
哪怕靈龜總是有意無意地在他們面前,提起從前在青水隱的日子。
人殺多了,心就冷了。
后來他便跟著懷化將軍秦世元,去了邊關從軍。
擺脫了土匪身份,迎接新的人生,啟子說想改個名字。
他說他想叫東隅。
啟子一向有些書生氣質,長了張羸弱的臉。
他感慨道:「桑榆已逝,東隅非晚,靈龜,你也改個名字吧,你想叫什麼?」
靈龜未曾多想,道:「你叫東隅,我就叫南隅,賀南隅。」
賀南隅一直覺得啟子這名字起得怪怪的。
直到他后來當了將軍,才聽人提起,什麼桑榆已逝,東隅非晚,那句話分明是東隅已逝,桑榆非晚。
啟子這名字起得一點也不好。
因為東隅真的已逝了。
有一年邊關打仗的時候,東隅死了。
賀南隅的眼睛很紅,他看著啟子的尸體道:「從今往后,世上再沒靈龜了。
」
他這一生,有過的另外兩個身份,賀靈龜,梁執,皆都已經死去。
賀南隅算著,那年是他從軍的第五個年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