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不愿看你淋雨,便吩咐小廝去取一把傘來,本想為你撐起,可是傘取來的時候,你身邊的丫鬟已經去接了你。
「鳶娘,我晚了一步而已。」
程溫霆的聲音很虛弱,面上卻微微泛起笑意。
他又道:「后來我想了想,其實準確來說,我第一次見你,是在十三年前的元夕。
「那時我還是太子少師,隨著太子去城樓觀燈,后遇歹徒暴亂,女眷那邊慌成一團,我從侍衛手中取了箭,護送太子離開時,恰見一身穿緋衣的小姑娘,在人群之中慌亂地躲藏。
「我看到有一歹徒,將長箭對準了她,那日我拉了弓,將歹徒的手臂射傷,使他手中的箭有了偏差。
「我本想去救她,可是剛邁出一步,便看到她被一少年拽住胳膊,救走了。
「若我知道,我日后會娶那姑娘為妻,我想即便是將太子丟下,我也一定會去找她,萬不會給別人救下她的機會。
「可是鳶娘,我又晚了一步。」
只此一步,失之永失。
這在程溫霆看來,似乎是我與他悲劇的開始。
可我笑了笑,只輕聲道:「我們原還有很多機會的。」
良緣夙締,不過是一段美好姻緣的開始。
姻緣破滅,卻不會是因為一朝一夕。
程溫霆當明白這個道理。
他都快要死了,我如今也愿意滿足他一些心愿,我對他道:「魏氏聽聞你遇刺,于前幾日進了城,她哭著要見你,你如今醒了,我安排你們見一面吧。」
「若心?不必了。」
程溫霆想來是真的撐不住了,他很倦怠,聲音極輕:「鳶娘,我死之后,你留她一條命吧。
「我父親活著的時候,去江北巡檢官員,在船上遭了難,她父為救我父,被亂刀砍死,她母親聽聞此事,跳江殉了情,夫婦二人唯有若心一個女兒,我們家欠她兩條命,我母親發過誓,會永遠護著她。
」
55
程溫霆大概永遠不會想到,他死之后,魏氏進了府。
然后在出殯那日,撞死在了棺槨上。
她與她的母親一樣,是個難得的癡情人。
我冷眼看著她殉情,忽想起了在我得知梁執死訊的時候,我那時是什麼樣的反應呢?
心痛,絕望,惶恐,以及對自己的擔憂。
我愛梁執,他將是我此生最愛之人。
可是讓我為他殉情,我想我做不到。
因為我最愛的,永遠還是自己。
歷經過黑夜之人,總是會格外惜命。
更何況如今的我,是圣上親封的「姜國夫人」。
這是程溫霆的死,為我帶來的榮光。
我注定會一世尊榮,永享富貴。
我的孩子會在這尊卑有別的世道里,出生于高處。
除非,我們不會被連累。
是的,賀南隅來找我了。
他如今是朝廷的通緝犯,很危險。
因為他不僅是刺殺程溫霆程大人的真兇,據福王表述,他還是當初將榮嘉縣主劫持到斗姆宮的兇徒。
這種節骨眼上,若有人知道了我與他的關系,我會死無葬身之地。
真要命。
賀南隅偏又出現了。
同上次一樣,他說要帶我走,去邊關隱居。
我如今已有了八個月的身孕,如何能跟他一路躲避追捕,顛沛流離?
不妥不妥。
我讓他自己走,永遠別再回來,他又不愿,說放不下我和孩子。
事已至此,我不想再為自己掩飾了。
我很害怕,因為賀南隅不死,終將成為我和孩子的隱患,將我們拖進深淵。
試問世間女子,已如我這般,有享不盡的富貴榮華,看不完的金玉滿堂,如何還愿意跟一個被通緝的兇徒亡命天涯。
鮮衣美食,換家徒四壁。
萬貫家財,換一貧如洗。
你可愿意?
有情飲水飽,是年少時的阿鳶會選的路。
無情金屋寒,是如今的謝淑然。
所以我在端給賀南隅的酒里,下了毒。
怕他發現,我表面鎮定,實則心里很慌。
可他實在太傻,見我臉色蒼白,竟還將我抱在懷里,握著我的手問,是不是受了風寒?
是的,第一次殺人,我遍體生寒。
我垂下的眼睫掩蓋著內心的情緒,扯出一抹笑,將酒端給他:「賀南隅,你說,我們去了邊關之后,會隱居在何處?」
賀南隅并未伸手接那酒杯,他看著我笑,漆黑的眼睛里,仿佛藏著星光。
他此刻像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。
「鳶娘,邊關有大漠孤煙,但我們會隱居在燕山腳下,那里有處村莊,村頭有條河流,村民們跟我很熟悉,我們可以像他們一樣,捕魚種桑,一起把孩子養大。」
「聽上去,會很辛苦。」
「是比不上京中富貴,但你若愿意跟我走,我發誓不會讓你吃苦,這一生刀山火海,火炕鍍湯,我都會護著你。」
「賀南隅,你真心愛我嗎?」
「是。」
「你會心甘情愿為我做任何事嗎?」
「會。」
「好,我知道了,喝完這杯酒,我們商量一下,何時出發。」
(正文完)
番外:程溫霆篇
弱冠之年,程溫霆便成了當朝最年輕的太子少師。
這得益于老御史大人對他的悉心教導。
似他這般的臣子,將來位極人臣,已是必然。
正因如此,相府的老太君格外操心他的婚事。
后來,相府初見。
亭臺柳處輕雷,池上雨碎。
那在岸邊哭著撿荷花的姑娘,令程溫霆有些眼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