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聽聞此事,曾讓乳娘去打聽,城內一老者道,荷花乃是三年前一少年所種,那少年栽培了許久,今夏總算是開了。
只是那少年不知是何原因,早已不知所終。
梁執真乃天下第一號的傻子。
這傻子不僅瞞著我種荷花,還認定了我喜歡荷花,每年炎夏,必要去野外摘一大捧,送到我的窗臺下。
我十四歲生辰那日,他還送過我一支木頭雕刻的蓮花簪子來著。
年少時不懂情為何物,他不知發簪這種東西,是不該隨便送給女孩子的。
而我自幼知禮,分明知道不該收這簪子,仍是鬼使神差地收下了,并且用一金匣子珍藏了起來。
那木頭蓮花發簪,是真的丑。
但卻是梁執親手雕刻。
情竇初開的年齡,我便知道自己喜歡他,但我也知,這份喜歡注定虛妄。
我與梁執,從未挑明過彼此的心意。
哪怕喜兒曾道,他望向我的眼睛總是燦若星辰,是根本藏不住的歡喜。
18
我十四歲生辰那晚,梁執又一次溜進內宅,出現在我的窗臺下,遞過來一支木頭雕刻的蓮花發簪。
彼時夜已經深了,他送了東西便想離開,我爬著坐上窗臺,將他喚了回來。
梁執不明所以。
我道:「你過來陪我說會兒話,心煩得很。」
梁執向來不會拒絕我的任何要求,于是折回坐在了窗臺下。
我的腳耷拉在他頭頂,踢了踢。
梁執無奈地抬頭:「阿鳶,你為什麼不開心?」
我哼了一聲:「因為今日是我的生辰,我母親請了榮嘉縣主,我不喜歡她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還能為什麼,自去年元夕,母親下城樓的時候扶了她一把,她便成了謝府的常客,一來二去與我長兄看對眼了。
「可你知道,我長兄早已娶妻,嫂嫂雖說是九品宣議郎之女,可當初也是他執意要娶的,且我嫂子溫柔賢淑,嫁過來多年未曾有過錯處。
「結果倆月前,由我母親做主,謝家把她給休了,理由是她偷盜了家中財物。
「這樣一項罪名扣下來,嫂子回娘家之后,立刻被絞去頭發,押送到了庵里出家。」
我的腳踩在梁執頭頂,因為心中憤怒,連踹了好幾下:「氣死我了!一群瘋子!他們就不怕遭報應嗎?
「什麼榮嘉縣主!福王獨女!她眼瞎了,似我長兄這種背信棄義的負心人,她竟也瞧得上,真是別家茅坑里的屎,是咸是淡她也要嘗嘗……」
「阿鳶,你小聲點,別說了!」
我正氣憤地發泄著心中不快,突然便被梁執一把握住腳踝。
少年人的掌心灼熱,稍一握住便如鐵鉗一般。
隔著一層褲襪的布料,我清楚地感覺到了梁執手心里的熱度,霎時便紅了臉。
梁執卻如傻子一般,未曾察覺出什麼,神情認真地對我道:「以后這些話你不要再說,傳出去對你不利,會招惹麻煩。」
我嘟囔了一聲:「我就在家說說而已,不會傳出去的。」
「那也不行,這話要是被長史大人知道,你免不了要吃苦頭的。」
「哎呀,知道了知道了,你把我的腳松開。」
梁執松開了手,我照他所說,沒再言語憤怒地表達心情,只是隔了一會兒,頗為難過道:「士之耽兮,猶可說也,女之耽兮,不可說也。不知嫂嫂是否后悔,當初嫁給了我長兄,她原有一門不錯的婚約來著,那人是個秀才,只待考取功名后娶她過門。
」
「嗐,這世上的男子皆都薄情,嫁給秀才也不一定能落好,總歸咱們身為女子,還是要聰明一點,永遠不要相信任何人,尤其是男人……」
我說著說著,又義憤填膺上了,直到梁執不滿道:「什麼叫咱們身為女子,阿鳶,我不是女子。」
「哎呀,知道,我嘴瓢了。」
「還有,你干嘛說世上的男子皆都薄情,我又沒招惹你,你怎麼連我一道埋怨。」
「我沒說你。」
「你說了。」
「我沒說。」
「說了。」
19
那日,我與梁執斗起嘴來,因他太過較真,我冷不丁地問了句:「梁執,我且問你,若有朝一日,我也落到了絕境里去,沖咱們倆這關系,你當如何?」
「阿鳶,你這是何意?」
「意思就是,我活不下去了,走投無路了,你會不會幫我,帶我離開?」
「離開?你要去哪兒?」
「去哪兒都行。」
「阿鳶,我不懂你的意思,但我知道,你不會有那麼一天的。」
晚間月色清絕,我院中長廊下的那叢晚香玉,染了月亮的顏色,碧玉秀榮。
梁執坐在窗臺下,目光正對著那叢盛開的花。
我看不清他的表情,只是晃動著腳尖,又碰了碰他的頭頂。
我道:「梁執,我是說如果,如果有那麼一天,你愿不愿意帶我走,以身犯險。」
窗臺下的梁執,沒有說話。
我又碰了碰他的頭,輕聲道:「你說話呀。」
許久,在我已經泄了氣,內心一陣失望,不打算再追問的時候,梁執突然起了身。
少年時的梁執,便已經長得很高了。
他體格健碩,身姿挺拔,面向我時彎起眼眸,笑得燦爛。
朝氣蓬勃的一張臉,端正似《朝元仙仗圖》里的仙官。
他看著坐在窗臺上的我,一直地笑。
我冷不丁與他的目光對上,心跳漏了一拍,故作兇樣:「笑什麼笑!無情無義!虧我把你當成生死之交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