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還記得少年時的他,便已經生得體格健碩,常穿一身小小的青衣,天熱便把袖子擼上去,露出兩條結實的手臂。
他很愛笑,一開始同府內的很多下人一樣,恭敬地叫我四小姐。
后來有一次元夕,謝家女眷應丞相夫人的邀請,登城樓觀燈,不慎遇到城中暴亂,我與母親等人失散,險些被歹徒射殺。
是梁執一把拉住了我,帶著我逃命,躲進了一處雞舍。
那真是驚心動魄的一晚,雞舍里臭氣熏天,我吐了他一身。
至此我們倆也算共度了生死,從此結下深厚友誼。
8
我已經許多年沒有想起過梁執了。
因為他后來離開了我家,覺得當一個馬夫沒有出路。
他走的時候,不告而別,因為偷走了我家的一輛馬車。
我有些恨他。
偷了馬車,我又不會說他什麼。
陳勝雇農出身,尚能喊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,人各有志,他想出去闖蕩,我也不會攔著他。
我還能將自己積攢下的銀錢給他呢。
算了算了,人都走了,還說這些做什麼呢。
總之是梁執再也沒回來,時日久了,我便也逐漸不再想起他。
可是近日不一樣,我病了,總是心煩意亂,夜不能眠。
這病說得好聽一點,是李十殷口中的虛熱之癥。
說得難聽一點,是我太過寂寞,想男人了。
這對一個本該遵守婦道的貴婦人來說,可真是令人害怕。
前些時日,我做了一個夢。
夢里正是謝家樓閣,我的閨房里。
炎夏蟬鳴聲聲,窗外夜色正濃。
燥熱無比的屋子,床帳垂落,被一縷晚風輕輕吹拂。
一男子與我在帳內輕狂,放浪。
他年輕力壯,體格健碩,結實的手臂環在我的身上,幾乎快要把我按進他的身體里。
我很熱,熱得喘不過氣,大汗淋漓。
但仍是忍不住想要抱緊他,靠近他,融為一體。
因為他身上有野外池塘里的荷花香,以及晨露的氣息。
我像一條渴死的魚,渴望在碧圓翠綠的荷葉下棲身躲藏。
我知道夢里的那個人,是梁執。
因為他在我耳邊一聲聲地喚著——
阿鳶。
四小姐。
9
程溫霆回府了。
在我尚未做好準備時,喜兒聽聞消息,第一時間便跑去請了他。
彼時我正穿著褻衣,坐在銅鏡前梳頭。
鏡中女子容顏略顯倦怠,且面有愁容,但霧鬢垂散,杏臉柳眉,仍舊是好看的。
我對自己的長相向來明了,自認為并不遜色于魏氏,可此刻心下仍是忐忑難安,想了又想,還是抬手在面上勻了些許胭脂。
對于今晚留宿程溫霆的計劃,我本是不愿的。
可我想起了被婆母斥責生不出孩子的時候,詰問為何成婚多年仍舊遭到丈夫冷待的時候。
這是我為人妻子的罪責,我羞愧難當。
我還想起了魏氏之女年滿周歲之時,我的長嫂榮嘉縣主剛巧生下了她與我兄長的第二個兒子。
謝家大擺宴席那日,我與程溫霆同去賀喜。
站在他身邊之時,我是身份尊貴的程大人之妻,盡人歆慕。
可是到了向晚,家中女眷的私宴,我的母親瞬時便沉下了臉,用失望的口吻問我——
「身為正妻,怎可容忍家中妾室生下夫君的第一個孩子。
「聽聞那孩子至今仍養在偏院,一個女孩,你不屑于養她也就作罷,魏氏算什麼東西,竟將身邊的丫鬟抬成了妾,雖說你那婆母看重于她,但到底是個身份下賤的胚子,謝家養了你這麼多年,你竟連她也收拾不得了?
「拿捏不住夫君的心,便該想辦法使些手段才是,魏氏懂得的道理,你未必不懂。鳶娘,你自幼性情柔順,乖巧懂事,但我知道你是個心里有主意的人,我不信你連他程溫霆一分的真心也抓握不住。
「母親告訴過你,世上女子雖貴皆卑,唯有身份是你的立足之本,出生于謝家并非肇始之利,稍有不慎,同樣會落個稿葬的下場,你得自己爭氣。
「好孩子,你知道該怎麼做。」
母親要我怎麼做呢?
她要我找個由頭處理了魏氏,手段要縝密一些,這樣即便程溫霆和我婆母心有不快,礙于我正妻的身份,也無法怪罪于我。
魏氏不在了,我便有機會重新贏得程溫霆的心,然后生下孩子傍身。
母親說,自古尊卑有別,男人最明白這道理,妾就是妾,是服侍主人的奴婢。
母親還說,程溫霆會清醒的,當初我與他的婚事,雖是相府老太君保的媒,卻是他自己先在諸多貴女名帖之中挑選了我。
就這一點,他至少不該是厭惡我的。
我又怎會沒有機會抓住他的心?
10
那日謝家的宴席上,母親的話我聽進去了。
正因如此,我多飲了幾杯酒,醉于酩酊。
我好像總是會把事情搞砸。
晚些時候回府,因我醉得厲害,喜兒說是程溫霆親自將我從馬車上抱回院子的。
那本該是多好的機會。
夜已深,我酒醉,他小酌過幾杯。
遇酒且呵呵,人生能幾何,此情此景,不尋歡作樂一番,怎對得起窗外的月色。
可是如同新婚那晚,關鍵時刻,我又沒有閉上嘴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