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時我初為人妻,以為相敬如賓未嘗不是件好事。
可我忘了母親說過,先到為君,后到為臣,人情似紙薄,但凡守得住一分,便為席上珍。
我到底是未曾守住什麼,雖是程溫霆的正妻,這些年卻看著魏氏與他情深,生下了他的第一個孩子。
魏氏是個很聰明的女人,身懷有孕時,便與自己的姨母商議,將身邊一姿容姣好的丫鬟抬為了程溫霆的妾。
那丫鬟名叫春蘭,對魏氏可謂是忠心不二。
既是婆母做主抬上來的,我定然是不好說什麼的。
相較尋常人家的三妻四妾,程溫霆身邊只有魏氏與春蘭,實在算不得什麼。
京中誰不道我命好,因程溫霆的緣故,年紀輕輕便得了個三品郡夫人的身份,便是嫁過來多年不曾生養,也未被夫家嫌棄過。
5
有道是知不知,尚矣;不知知,病也。
尋常人家又怎會知曉我這些年的苦楚。
花信之年的女子,早就褪去了初為人妻時的天真,我清楚地知道,未被夫家嫌棄,是因為我足夠賢良大度。
魏氏生下的女兒,按理來說本該交由我來撫養。
可我那重規矩的婆母,因為偏袒她,提也未提。
程溫霆后來倒是給了我幾分面子,提醒魏氏把孩子抱給我養。
那粉雕玉琢的小團子當真可愛,我喜歡得緊,但礙于魏氏總是眼睛紅紅地盯著我,沒幾日我便讓人給她送去了。
拋去大度的賢名,主要我還是怕她心生恨意,暗地里給我下毒。
內宅之中,什麼樣的腌臜事都有可能發生,更何況程家的內宅,魏氏比我多待了近十年。
她便是真犯了錯,身后還有我婆母和夫君護著。
可我的身后,沒人撐腰。
當然,謝家養出來的女兒,也并非等閑之輩,我可是連她在何處買的砒霜都打探出來了。
謝天謝地,我及時把孩子還給了她。
同樣的謝天謝地,魏氏后來自己也想明白了。
以她的身份,想要做程溫霆的正妻,是不太可能的。
若把我害了,程溫霆再娶個正妻入門,焉知是福是禍?
我在程家這些年,既不被程溫霆所喜,也從未刁難過她。
想明白了這些,我與她也就從此相安無事,井水不犯河水了。
6
盡人皆知,我是上京城最賢良的貴婦人。
可是貴婦人有貴婦人的苦悶。
即便我性情溫順,知書達理,也無法討得婆母的歡心。
婆母以我生不出孩子為由,總讓我抄寫《妙法蓮華經》,去觀音廟上香求子。
我執掌府內中饋,人情往來,操心大大小小諸多事宜,得閑還要抄寫許許多多的經文,實在是身心疲憊。
委屈之時,也曾對婆母訴苦:「夫君他都不來我房中,我抄寫再多經文也無用……」
結果換來的是一頓訓斥。
婆母嚴厲責問我,成婚這麼多年,始終被丈夫冷落,可曾反省過自己的過錯?
反省不出?
去抄十遍女則女戒。
這日子,真真是沒有盼頭了。
未出閣時,母親罰我的方式便是抄寫女則女戒。
嫁人之后,婆母罰我的方式還是抄寫女則女戒。
我寫了許多許多年的女則女戒,終于有一次,我哭著問喜兒和乳娘:「女子存活世間,究竟是為了什麼呢?」
7
我大概很早之前就病了。
只不過那時病在心里,為了自救,我開始修身養性,更加嚴格地對待自己。
我一遍遍地對自己道——
夫者,天也。
天固不可逃,夫固不可離。
行違神祇,天則罰之;禮義有愆,夫則薄之。
敬順,敬慎,卑弱,曲從。
得意一人,是謂永畢;失意一人,是謂永訖。
我可能是瘋了,我太想得到程溫霆的心了。
我早已不是當初那個無知的謝淑然,我為自己在新婚之夜的哭泣而悔恨。
一個俗人,逐漸醒悟的不只是內心。
我早已不記得初曉情事時的疼痛和害怕,夜深人靜時,我的心很空虛,身體也很空虛。
我想起曾經生活過的謝家小院,屬于我的閨閣樓臺,晚間風吹落花,淡云來往月疏疏。
我于窗前托腮望月,低頭便嗅到了一縷清香。
那窗臺下,一捧含苞待放的荷花,是裊裊的水芝紅色。
碧圓翠綠的荷葉下,冷不丁露出一張亭亭清絕的臉來。
那少年朝氣蓬勃,眉似春山,便這麼沖我露齒一笑,青蓮謫仙一般。
他道:「阿鳶,你瞧,我從野外池塘摘來的荷花,好不好看?」
十三歲的謝淑然,看著窗臺下的荷花面露驚喜,開口卻道:「梁執,你又偷溜進內宅,被我爹知道,還不打死你。」
少年清亮的眼中,再次閃爍著笑意,將手中的那捧荷,作勢遞給窗臺里的少女。
「我來給你送花的,這就走,放心,不會被發現。」
梁執,是投奔我家來的窮親戚。
細數起來,我祖父應是他的遠房叔公。
大戶人家,總是避免不了被一些或遠或近的窮酸親戚找上門。梁執是個孤兒,父母雙亡后,不遠千里前來投奔謝家,我父親為了彰顯體面,是斷不會攆他走的。
所以梁執后來便成了我們家的一名馬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