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我不得不說。
我看得出,蟬衣喜愛崔召。
崔召愛極了她,一定會善待她。
我對崔召道出我們的過往,希望崔召不要因為妒忌,傷害到蟬衣。
豫州大旱那年,有百姓易子而食。
我跟蟬衣,便是被交換的兩個孩童。
她爹將她困住,拉來我家。
我被我爹拴著,丟在牛棚。
蟬衣自小就有一腔孤勇,我爹去拉她的時候。
她奪走菜刀,砍傷了我爹的腿,帶著我逃了。
那年,豫州四處都是災民。
我們這樣幼小的孩子,在外面不是餓死,就是被人吃了。
可是蟬衣很聰明,她在我們身上涂滿蛤蟆尿,我倆生了滿身爛瘡。
再餓的人,看見我倆身無二兩肉,又滿身膿瘡的模樣都下不去手。
聽說中州在救濟災民,我們跟著災民們一路往南遷徙。
一路上,我們從死人堆里找吃的。
有時候餓極了,也會在草里抓蚱蜢吃。
有幾次蟬衣渴得暈了過去,我便放血給她喝。
她走不動的時候,我背著她繼續走。
我們走了大半年,腳趾都走得爛透了。
到了中州,正好遇上望門崔氏的小公子生辰。
崔家人放糧,建了棚子施舍粥飯。
我跟蟬衣排了好久,終于得了兩碗稠稠的雜糧粥。
我們躲在邊上,正要喝。
有人過來搶我們的碗。
蟬衣爆發出一陣巨大的力氣,用一根棍棒打斷了對方的腿。
我用削尖的木刺抵在那人的喉嚨處,將他包里的干餅搶了過來。
從那以后,我跟蟬衣就成了中州的兩個小叫花子。
我們住在城外的破廟。
白天我們四處乞討,有時候跟其他乞丐起了沖突,就打一場狠架。
受了傷,我倆擠在破廟的草垛子里,互相涂藥草。
饑一頓飽一頓地,我們就長到了八歲。
我們坐在街上討飯,有一輛華貴的馬車經過,后面還跟著許多仆從侍衛。
馬車經過的時候,車簾子被掀開,有個小公子露出潔白如玉的面容。
蟬衣托著下巴忽然說:「江行野,我們一輩子都要這樣嗎?」
我聽明白了她在問什麼。
一輩子做乞丐,做被人喊打喊殺的流浪兒嗎?
我跟蟬衣思來想去,賣身去了青樓。
老鴇人善,給我們簽了活契。
她做丫鬟,我做跑堂的。
我倆學了些字,讀了些書。
在青樓做了兩年活兒,蟬衣十歲了。
那一年,我們迎來人生中最黑暗的時光。
我們的師父出現了。
我跟蟬衣被帶到一座山谷。
那段時間怎麼說呢。
睜開眼就要殺人。
不殺人,就要被殺。
師父再來看我們的時候,很驚喜。
「練了兩年魔功,竟然還心思澄澈,沒有走火入魔,看來天生就沒有心,適合做我的徒弟!」
蟬衣每次有進步,師父就賞賜我們。
蟬衣若是練得不好,師父不懲罰她,但是會懲罰我。
我被毒蝎子蜇得生不如死,卻咬緊牙關,不敢吭聲,怕蟬衣練功分心。
蟬衣開始被派出去歷練,師父讓她殺的人,都是成名已久的惡人。
師父說,只有跟足夠惡的人交手,她才能歷練出來。
她每次回來都帶著傷。
只有她活著回來,師父才會將我從水牢放出來。
一直到她十五歲那年。
她去水牢找我,輕輕說:「江行野,我覺得到時候了。」
我點了點頭。
她問我:「你怕不怕?」
我搖頭,「你若死了,我也不活。
」
于是,蟬衣提著劍走了。
我在水牢里靜靜地等著她。
太陽升起,又落下。
月亮出現,又消失。
蟬鳴時分,蟬衣出現了。
她提著一把斷劍,斬斷了水牢的鎖。
「江行野,我們自由了。」
我身上有師父下的毒,可那都不算什麼。
我跟蟬衣走南闖北,見識了天地之廣闊。
蟬衣出落得越來越漂亮,我出門在外,也會有人稱贊一聲好一個俊朗公子。
我們漂泊了三年,在江南落腳。
我給人走鏢賺錢,蟬衣跟人捕魚。
毒發時,我們便都在家中不出門。
蟬衣身體養了起來,來了癸水。
她真真切切地是個大姑娘了。
我裁了最細軟的布,給她縫制月事帶。
蟬衣喜歡一切美好的、高潔的事物。
她在城中追求一些看起來不錯的公子,喜愛兩天便換一個。
一直到她見到崔三公子。
我當時坐在烏篷船上, 往外看一眼, 就知道他的樣貌長在了蟬衣的心頭上。
她外出許久,回來的時候嘴巴紅紅的。
我怕她被人欺負,多問了幾句。
蟬衣裹著被子, 托著下巴, 眼神亮晶晶地說:「就是親了兩下,江行野, 你覺得崔三怎麼樣?」
我低著頭給她縫荷包,只是說:「你喜歡他就行, 問我做什麼。」
「江行野, 看來你不喜歡他。」蟬衣湊過來挨著我說,「那我再跟他談兩天, 就散了。你不喜歡, 我也不要再喜歡他。」
可她還是很喜歡崔三的,我看得出來。
崔三那樣出塵高潔的人, 對她很有吸引力。
姜蟬衣在追逐的, 是一輪月亮。
她從前殺了人,便會跟我挨在一起抬頭看月亮。
那麼高,那麼遠,那麼亮,那麼干凈。
就像崔召。
后來崔家人傷了我, 蟬衣跟崔三一刀兩斷, 我們去了漠北。
蟬衣提出要去崔家偷藥的時候, 我沒攔她。
她心里,還是有些惦記崔三的。
蟬衣失憶后,其實我一直在京城看著她。
她被崔三養得極好, 健康又明媚, 如同從未受過苦難的大小姐。
那個時候, 我就知道, 我跟蟬衣到了要分別的時候。
我謊稱我跟馮雁歸生了情,蟬衣難過得幾乎要掉眼淚了。
我狠下心跟她離別。
崔召聽了我跟蟬衣的事情,他沉默了許久。
他說:「只要你開口, 蟬衣一定會離開我, 跟你走的。」
他又說:「江行野, 你愛她, 為什麼不跟她說?」
我說過,我怎麼沒有說過呢。
我們一起在南湖游船。
她挨著我坐下,靠在我肩上看魚。
那個時候,崔三許久沒出現了。
我說:「姜蟬衣, 你不如喜歡我吧?」
姜蟬衣扭頭看我, 她答應得很快, 笑著說:「好呀,江行野。」
她笑瞇瞇地要親我。
我躲開了,抓了一把蓮子塞到她嘴里, 她哭得直皺眉。
后來我再沒有提這件事情,姜蟬衣也沒提。
她有多愛她自己,就有多愛我。
所以我不能再留她。
我們五歲相識,二十歲分別。
我們一起生一起死。
我走得那樣匆忙, 甚至不敢回頭看她。
我怕被她的淚眼困住。
姜蟬衣,來年再見,你要幸福。
——完結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