貞嬪素日沒有事情的時候喜歡畫竹,住的地方也種滿了竹子,我一直以為她就是單純喜歡竹子。
直到后來,有一回彩云和我說起,這屆春闈放榜,狀元郎一改往年那些老頭,乃是個十分俊俏的少年,雖然只穿一身洗得發白的粗布衣,仍掩蓋不了其綽約風姿,聽說不少世家都有意同他接親。
那狀元郎名叫穆修竹,蒼州人士。
我本只當閑談,聽到那狀元郎的籍貫,忽然心頭雪亮,差點摔碎一個茶盞。
蒼州……同貞嬪是同鄉。
彩云嚇了一跳,問我怎麼了。
我搖搖頭,只道手滑。
萬般皆是命,半點不由人,人生在世總是難得圓滿。
我在心里嘆了一嘆,想起貞嬪這麼多年來的郁郁寡歡,只希望是自己想錯了。
14
宣和三年,蕭策安力排眾議,立我為后,是本朝第一位異族皇后。
冊封的詔書上說我敬慎居心,久侍宮闈,貞敬持躬,克贊恭勤。
這幾個字太大,我總擔心自己撐不起來。
往后二十年,我居中宮,主內治, 靠的就是這十六個字,未曾有一日松懈。
宮里面的人來來去去, 風雨不止。我送走過很多野心勃勃的人, 也親自挑選過很多嬌艷如花的女子進來。
到最后,兜兜轉轉, 發現身邊只剩下一個蕭策安。
他也老了。
他逐漸變得沉默、殺伐、多疑, 喜怒不形于色。
越來越像他的父親。
高處不勝寒。
后宮新人很多,但蕭策安還是最常來我這里, 或許他也覺得,和那些嬌滴滴的花朵在一起, 襯得自己不再年輕。
我專寵二十年,外人稱贊帝后情深。
只有我知道,我從來不敢真正去愛他。我見過馮月上的血,綻放在身下,能打濕三層厚的棉被。人身上一共那麼多血, 全都流干凈了, 這就是愛上一個帝王的下場。
身在后位, 我同我阿爹阿娘的信件、同西洲的一切聯系, 都是主動先拿給蕭策安過目的。
我見過天底下一切貴重的珠寶, 卻只懷念草原的牛羊。
四十五歲那年, 我身子不大好, 是以辦生辰宴的時候,我親手養大的六個孩子, 季瑤、承元、承景、華光、承稷, 還有我后來生下的承宗, 全都從封地回來了。
他們全都長成大人, 各自有許多忠心追隨的下屬。
我曉得他們背后為了爭奪帝位,私底下都是有些行動的, 但在此時此刻,他們跪倒在我的病榻前, 一起送上來一份生辰的賀儀。
那是一副弓箭。
一副一起制作的弓箭。
二十幾年過去, 他們因為我的不久于人世又重新聚在一起,親手做了一副弓箭。
我很是欣慰,總算沒白教。
這副弓箭我是喜歡的,但不是我最想要的。
直到蕭策安進來。
他帶來了一只錦盒, 然后叫他的兒女們都出去。
一看到那只錦盒, 我就知道, 錦盒里的東西是我最想要的。
里面有一件鮮亮如火的大紅騎裝,上綴金色鈴鐺,是我們西洲的衣裳, 我出嫁之前最愛穿的。
可惜后來我學中原的規矩,穿漢人的衣裳,讀經史子集, 學孔孟之言。
世人稱我賢后, 沒有人記得草原上的那顆明珠。
四十五歲, 我已經不再年輕了,身材也不苗條健康。
可是我終于又一次穿上我的火紅騎裝,腰垂馬鞭, 腕懸金鈴,鼻尖嗅到青草香,耳邊響起出嫁之時的駝鈴。
叮當……叮當……叮當……
(全文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