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短暫地做到過一生一世一雙人。
可是,他既是天下共主,又如何能萬事隨心。
太難了。
她喚我:「昭妃,架子后面的暗格里有一些書信,你替我燒掉。」
那書信厚厚一沓,最下的那些已經發黃,該是放了很長一段時間。我看到信封都是一樣的款式,俱是她的娘家——鎮國公府寄來的書信。
只是不知里面寫了什麼,馮月上在最后的關頭也要記著銷毀。
大抵是看出我的疑慮,馮月上說道:「你拆一封看看吧。」
拆人私信,怎麼想也不該。
馮月上又說:「我母族掌兵權,我與母族書信來往過密,有謀逆之嫌,今日請你代為燒信,來日若是出了什麼事情,總不能牽連到你。你隨便拆了看吧。」
她說得有理有據,我也實在好奇,便從中選了一封拆開。
只看了一眼我便怔住。
前半段都在叮囑她不可放肆,要牢牢記住天家的禮儀,后半段催促她趕快生下嫡子。
算算日子,那時沈云裳也才剛進府。
我難以置信,顧不得許多,又拆了幾封來看。
內容大同小異,只是時間越往后,書信里的用詞越嚴厲,說她不通為妻之道,攏不住蕭策安的心。
至她小產時,書信里說她:「無用。」
甚至,鎮國公府曾考慮過再送一個女兒進宮。
這樣厚的一沓紙,這般不堪,難怪要燒掉。我握著那些信紙,啞聲問:「他們……就這樣待你?」
馮月上道:「你既然看過了,就燒掉吧,拜托不要讓皇上知曉。」
這些年馮月上瘦得厲害,我一直以為是她情深不壽,想不開。
后宮里的女人四五個,只會越來越多,她的阿郎破了昔日的山盟海誓。
卻沒想到,她的母族在背后,竟然還給了她這樣大的壓力。
她得有多痛。
萬般悔恨憐惜涌上心頭,我伏在她的床頭,哽咽道:「你……你為什麼不早些告訴皇上或者告訴我……宮里面的太醫不好,我們西洲還有巫醫,醫術好得很呢,我替你請來,你且撐一撐……」
「撐下去又有什麼用,還不是過一樣的日子……老實說,我一點也不想做什麼皇后,宮里面的女人我一個都不喜歡,我討厭不得已的賢惠,蕭策安我以前很喜歡的,后來也不喜歡了。昭妃——阿珠,我好像很久沒這樣叫過你了,其實我也不喜歡你,因為你分走了我夫君的寵愛。可是除了你,也沒別的了——沈云裳我更不喜歡……多諷刺啊……我到最后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……下輩子再遇見你的話,我們不要嫁同一個人了,我們去騎馬,做朋友……」
一段話她說得支離破碎,毫無章法,我卻聽得泣不成聲。
馮月上的瞳仁已經渙散,大概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說些什麼。
我問她:「你還要見見他嗎?」
馮月上的神色又清明幾分,約莫是在想「他」是哪個,想了會兒,她說:「不見了。」
蕭策安的月亮,他的發妻,中原的皇后,留在這個世界上最后一句話是:
「不見了,若是重來,還是不要遇見為好。」
12
馮月上走了。
每一個人,包括我,都是殺死她的劊子手。
蕭策安輟朝三日,守在棺槨之前,滴水未進。
沒人能勸動他去睡一會兒。
我到這時候終于知道他們當年爭吵的真相。
蕭策安指責馮月上,活人的身子怎麼也比死人的喪事重要,既然覺得身子不適,為何不去休息,反而一撐到底,以至于小產。
太子妃則認為那是他東宮之位最不穩當的時候,她一定要幫助他,穩住太子的寶座。
他們立場不同,蕭策安愛惜她的身體,太子妃愛惜他的前程。
蕭策安覺得即便如此,太子妃也能把手里的事分給兩個良娣做一些。
太子妃責備太子不懂她的難處。
諸多事情摻雜在一起,最后造成了那次爭吵。
蕭策安同我說這些事情的時候,再也沒有當年他三箭齊出的意氣風發。
他隨意坐在地上,眼角生出細紋。
我說:「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個女人會像她那樣一心一意地愛你了。或許來世,你們不生在皇家,做對平民夫妻,花好月圓。」
蕭策安笑得慘然。
「她說我們不要遇見為好。我負她良多,若有來世,我自是不會再去找她了。」
也不知道是從哪一步開始錯了,這一對眷侶竟然落得這樣的下場。
后位空懸,宮里的妃嬪也少,喪期將過,就有大臣上了折子,希望蕭策安重新擇定一位皇后,再選些合適的秀女進宮。
說是選立繼后,其實也沒什麼人可選。
我是異族人,自然排除,宮里有人望又有資歷的,只有淑妃。
沈云裳膝下兩位皇子,若為繼后,太子之位落入誰家,還真不好說了。
畢竟她的承元是長子。
蕭策安很快給出了答案。
他給馮月上的孩子起名承稷。
雖未明說,但誰還不知道「稷」字的含義。
另一邊,半年過后,封后大典開始準備,只等著新后一冊封,便開始選秀。
繼后人選自是淑妃。
當年若是杏樹下蕭策安沒有接住馮月上,也不會生出后面這許多事,她早該是皇后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