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又臟又瘦,全然不像當初在貴妃懷里撒嬌的玉團子。
見是我端著飯菜,容戚眼中戒備不減,卻下意識吞了口口水:
「你是誰?怎麼不走?」
我跪在地上,將飯食捧過頭頂:
「奴婢馮春兒,三個月前貴妃娘娘在長街救過我。」
容戚怕飯菜有毒,不敢吃。
我咬了一口饅頭,又喝了一口粥,他才敢動。
容戚跪在床前,將粥遞上前,小聲哀求:
「母妃,你吃呀,容戚不餓。」
床幔影影綽綽,床上人毫無生氣。
皇帝不肯見她最后一面,柔貴妃被草草妝裹下了葬。
容戚抱著宮女的腿,不肯讓她們帶走母妃。
「貴妃娘娘在這里過得不開心,殿下放她走吧。」
容戚怔怔地松開了手,他看見我,像抓住了救命稻草:
「春兒姐姐,你帶我去見父皇!我要去問父皇,我母妃她受了很多委屈!一定有很多誤會!」
長街為自己辯解時落下的腿傷并沒痊愈,我拉住了容戚:
「殿下,誤會和委屈都不重要。」
容戚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?
他只是恨自己什麼也做不了。
那一晚是驚蟄,京城雷雨轟隆。
蒼露宮如暴雨中飄搖的孤舟,失恃幼獸躲在我懷里,嚎啕了很久很久。
久到眼淚濕了我衣襟,將鹽一并浸入我心里。
容戚怕黑也怕打雷,他死死抓住我的衣擺,睡夢中還不忘一次次要我答應他。
春兒阿姊,永遠不會離開容戚。
陛下要見他,容戚又怕又怒,不知道父皇要如何處置自己。
我為他稍加梳洗,整理衣冠。
「柔貴妃薨逝時,可曾說過什麼?」
容戚說,母妃前幾日還在咒罵父皇薄幸!妃嬪算計!
我攏了攏他額上碎發,瞧見窗臺下柔貴妃伴駕時,常彈的那張焦尾:
「殿下記住,貴妃娘娘薨逝前,撫著那尾琴垂淚,什麼也不曾說過。」
容戚似懂非懂地點頭。
他很愛哭,也很聰明。
在得知父皇想貶斥他去千里外的雍州時,容戚看懂了父皇聽見焦尾時恍惚的神情,沒有求情沒有埋怨。
他只是仰起頭,紅了眼圈:
「雍州很遠嗎,戚兒還能看見父皇嗎?」
我想從那時起,容戚已經知道自己要走的是怎樣的一條路。
柔貴妃尾七那日,純貴人晉了純妃,容戚歸她撫養。
純妃并不喜歡容戚,私下總苛待他。
飯菜是餿的,衣衫是薄的。
但我會把自己的吃食省下來給他。
宮里發下御寒的冬衣,拆一拆里頭的棉絮,也勉強叫兩個人凍不死。
容戚為了活命不得不討好純妃,后來純妃病了,太醫說要露水入藥。
深秋時節,他可以忍辱負重,在占星臺跪上一夜,為純妃虔誠地求一盤露水。
是我呵著手,徹夜不眠地陪著他。
連待我很好的何姑姑離宮前,都嘆了口氣勸我:
「春兒,聰明的奴才都會挑個好主子。你欠下的恩情已經還完了,也該為自己的終身做打算。
「將來回粟州,找個好人家婚配,安安穩穩度日,不要癡心妄想了。」
何姑姑不知道,我是打算過的。
剛入宮時,我想攢上幾十年的工錢,等個恩準放出宮去,像何姑姑那樣置辦個小宅,買一張花梨木床,再買個擺得下一菜一湯的小桌,我就再不用睡腿都伸不直的通鋪,也不用端著碗坐在臺階上吃飯了。
我也沒有癡心妄想過什麼。
只是那天容戚哭得那樣傷心,讓我看見了十三歲被爹娘丟下,那個雪地凍得落下病根的自己。
那時的我也哭得那樣厲害,可路邊人來人往,卻沒有一個人對我伸出手,為我擦一擦眼淚。
但是攢錢可真難啊,我比旁人洗更多的衣服,做些縫補的活計。
可容戚一場大病就吃進去我一張花梨木床。
我瞞著容戚寫了個小小的賬本,上頭的賞賜工錢寫寫畫畫,落在「容戚」二字上,總是白干了一年又一年。
容戚看見了賬本,耍賴著往我身邊縮了縮:
「母后張羅著要給哥哥們選妃了,但是我欠阿姊這麼多錢,只能把自己賣給阿姊抵債啦。」
「殿下有看中的姑娘嗎?」
「她們看不上我,我也看不上她們,容戚永遠只喜歡阿姊。」
那句喜歡,叫我心頭無端一顫。
無人處他總喚我阿姊。
他已經十七歲,這個年紀說的喜歡太無賴了,又像情話,又像玩笑。
所以可以算數,也可以不算數。
5
姜寶兒的病裝到第七天。
終于在父親的呵斥中,姜寶兒不情不愿地坐在了窗下。
「我早聽人說過,這次攆出宮的都是陛下厭棄的奴才,馮春兒她肯定也是被攆出來的!
「不然她怎麼心虛,讓爹爹不要跟旁人提起她?」
一眾丫鬟婆子等著看好戲,姜寶兒像一只得意的小公雞,抬起下巴看著我。
我不氣不惱,靜靜地看著她:
「不錯,我是被陛下厭棄攆出宮的。
「那你知道,什麼樣的女子會被陛下厭棄嗎?」
姜寶兒怔住,吞吞吐吐道:
「我、我不知道,當然也不需要知道!我家世好,嘴又甜,爹爹說了沒人會不喜歡我!」
又見沒能難住我,她氣呼呼地丟下書跑了。
「寶兒性子古怪,姑姑不要跟她計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