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顆大顆的淚順著臉頰滑落,她沒問為何我這樣與她事無巨細地交代,只問了一句。
「你不是我娘嗎?為何你都不自稱我娘了?」
我一愣。
沒想到她這樣敏銳。
可下一秒,她又像只小小的幼貓般,將毛茸茸的,如小桃子一樣的腦袋蹭在我手上。
「無論你是誰,我都不離開你。」
一瞬間,我淚如雨下。
你知不知道?
將來你的女兒,妒忌你待兩個姐姐好過與待她,恨你將年幼無知的她送去了寺廟卻久久不去探望,怨你將她許配給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。
她恨你拿定主意從不與她商量。
更恨你明明知道如何去愛,卻吝嗇地不肯將那點母愛多分給她一點。
可此時此刻,心底原本的怨懟都已消弭殆盡。
我忽然開口。
「若你將來有了女兒,便單名一個『芀』字吧?」
我娘不解地看向我。
此刻她還不懂,可無所謂了。
芀,蘆葦花,堅韌、樸實、相思。
花有重開日,人死不復生。
此為相思。
20
我不顧我娘的不舍,用足了力道將她的小手扳開。
她死犟著,如同此刻便是生離死別。
我將她的手塞進我爹的掌心,不顧一切地推他們。
快走。
快走!
這時,忽然不遠處亮起了一團火光,尖叫聲乍起。
韃子!在燒城!
他們根本不信王屠夫圈出來的所謂密道,干脆騎著快馬全城放火。
轟的一聲,幾乎是剎那間,整座城都好似燃了起來。
我看到騎在馬上的韃子正瘋狂追逐著兩個婦人,那兩人手里還抱著包袱,鞭子抽在了身上也不肯丟。
再不走,就真來不及了!
可就在這時,我忽然聽見兩聲極細極細的嗚咽,似小兒啼哭。
王屠夫應也聽到了。
再定睛一看,那兩個婦人手中的,哪里是什麼包袱,分明是兩個小女娃!
就在那韃子馬鞭即將抽到婦人身上時,王屠夫狠狠撞上了韃子的馬。
我一手一個,攬過兩個驚慌失措母親手中的嬰孩,塞進我娘懷里。
兩只小小的木牌被系在女娃的手上。
一個刻著蓉字,一個刻著茵字。
我恍然大悟。
原來如此,原來如此!
「娘!娘!」她嚎啕大哭著,眼淚稀里嘩啦地淌。
哭得可真丑啊。我心里沒來由地想。
幸好我長相更似我爹,倒是比我娘還俏麗些。
最后最后的一眼,我回頭看向密道里漸漸走遠的小小背影。
低頭輕輕喚了聲:「娘……」
21
后來的事情我也記不太清了。
只記得漫天大火、韃子猙獰的臉、倒在血泊里的王屠夫、孫嬸娘,還有我自己。
哦,那也不是我自己,是我的外祖母。
我娘未曾與我多講過外祖的故事,我便一直以為是外祖母帶著娘逃亡到了望北城。
原來。
原來外祖父與外祖母,都葬身在北川這座英雄冢里。
他們岌岌無名,卻也都是英雄。
22
我好像睡了很久很久。
久到大姐李蓉日日拿著詩詞在我耳邊念叨。
「笛聲依約蘆花里,白鳥成行忽驚起。別來閑整釣魚竿,思入水云寒……」
我聽得煩躁,卻渾身無力,連根小拇指都抬不起來。
二姐李茵來換大姐時,便會帶著府里的賬冊,算盤噼里啪啦地響個不停,還指使我的丫鬟小翠在我耳旁碎碎地念。
「今兒斗米三十文,比昨兒多了兩文。
「一刀肉十五文,比昨兒降了一文。
「一升酒一貫錢,足足比前兒多了十文……」
我想皺眉頭,給她們點顏色看看,卻怎麼也動不得半點,身體如同冬眠了一般。
晚些時候,爹爹也來了。
他一勺一勺給我喂粥,時而湯水滑落,便有另一只手輕柔擦過我的下巴。
我猜另一人定是小翠那丫頭,她慣會偷懶,看我二姐不在,便是連句話都不肯多與我說了。
那碗稀粥我喝了許久,久到爹爹長嘆一句,緩步離開。
我喉嚨酸澀,想叫住他。
我爹這小子,我現在也能說得上一句「看著他長大」的,在這兒與我嘆什麼氣呢,我又不是要死了!
可下一秒,我聽到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冷不丁地響起。
是我娘。
「娘那柄殺豬刀銹了,趕明兒便賣了吧,賣個三十文,給芀兒看病。」
我虎軀一震,真的噌地一下便睜開了眼睛。
「那……是我……的刀!
「誰,誰也不許……賣!」
我看向我娘。
她老了,不似二十年前那小小女娘的青春活潑。
原本臉上因瘦削而長出的褶皺被更細密的紋路覆蓋,鬢角也多了幾縷白發。
我看著她, 她也看著我。
看著看著,雙雙就落下淚來。
23
我包著頭養了許久的病。
在養病的這段時間里, 李蓉李茵紛紛嫁了人。
李蓉嫁人的時候,我自作主張要去當背嫁的, 卻被我娘狠狠抽了下屁股,怒斥我小小女娘沒有正形,最后還是我那文弱的爹爹來背的。
李茵更不要說了, 她直接命方家抬了轎子, 給爹娘磕了頭后便從臥房里抬走,半點也沒沾腳。
兩個姐姐嫁人后, 家里都冷清了許多。
我娘對我態度還是算不得多熱切。
她好像很怕我, 又好像很思念我。
我總能看見她遙遙地望著我, 好半晌后, 又扭頭離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