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川百姓的心全都系在戰北軍身上。
日子流水般地過,百姓面上的笑容漸漸褪去,最后變成了一張張不安的臉。
我心中異樣的感覺更甚,最后只能強壓下那些怪異的情緒,將豬肉攤子攢下的銅板全都存在罐子里,又封到了炕下邊半米見方的洞里。
這種氛圍同樣也傳染給了我娘。
那日下學回家,她一見我便惴惴不安地問。
「娘啊,爹怎生還未回來。」
在娘心里,我外祖父是最最頂天立地的好男兒,上戰場殺敵時一桿長槍舞得虎虎生風,回了家又是個頂好的爹爹,愿意讓小女娘騎到肩頭上。
她與我形容了許多許多次,于是從未謀面的外祖父也在我心中有了個模糊的臉。
我安慰她:「之前不是傳了信兒麼,冬日之前便能回了。」
她問過我,又跑去問我爹。
那小少年也與我一樣勸慰她:「過年之前定然是能回的。」
全城的百姓都在心中數著日子,既盼前線的回信,又懼前線的回信。
我就這麼心里揣著個兔子似的夜夜不能安寢,只能夜里剁豬肉,灌進腸衣,一點點將肉腸風干,做完了這些還不夠,又守在院子里磨刀。
那柄殺豬刀被我磨得锃光瓦亮。
直到周家傳來喜訊,周舒然懷孕了,前線才終于傳回了消息。
明日,戰北軍入城!
11
那一夜,不知多少北川百姓興奮難眠。
戰北軍里,有無數城中孩童的爹爹,翹首以盼婦人的郎君,和年邁老嫗的兒子。
夜里我家大門被拍得震天響。
北川習俗,歸鄉的士兵要先吃上一碗熱乎乎的餃子,餃子形似元寶,主一個元寶藏福的好意頭。
這種時候,無論家里富不富裕,也得割上一刀肉,添點油腥氣。
我忙忙碌碌一晚,就連我娘都被從炕上扽起來,直剁了兩扇豬肉才作罷。
「鐺鐺鐺」的剁餡聲,幾乎壓過了打更人的梆子聲。
次日一早,我和我娘整宿未眠,天剛蒙蒙亮,便聽到街上有人喊了聲:「大軍要入城了!戰北軍回來了!」
霎時間,我和我娘抹了把手上的豬油,便直愣愣地沖了出去。
街上的百姓臉上皆帶著喜色,我遙遙看見了孫嬸娘,她正端著碗冒著熱氣的餃子,朝著城門口翹首以盼。
守備大人著官服,就站在最靠近城門的地方。
還有許多的秀才學子,已經備好了筆墨,準備為凱旋的戰北軍題詩作畫。
人群中,我還看見了李夫子和周舒然夫君的身影。
馬蹄聲陣陣,我聽到守備大人的命令。
「開城門!」
吱呀一聲,城門被緩緩推開,馬蹄帶起了陣陣灰塵暴土,模糊了戰北軍的身影。
只隱隱約約看到,一抹紅色的旗幟在風中肅肅飛舞。
我娘早早便跑到靠前的位置去,搬了幾塊磚堆起來,踮著腳看。
身邊盡是娘子們喚著夫君,老嫗們喚著兒子,孩童們叫著爹爹的聲音。
馬蹄聲越近了,她們不由自主地呼喚聲越大了。
然而就在這時,一片雪花從天空簌簌飄下,落在我臉上。
心頭猛地一跳,我瞇起眼睛朝城門那望去。
可下一秒,只聽「咻」的一聲厲響。
一把長刀從城外飛了進來,直接削掉了守備大人的頭顱。
離得老遠,我都能看見噴射的血液四濺。
他甚至連一聲嗚咽都未曾發出,就如此喪了命。
一時間,城中百姓都亂了起來。
所有北川百姓在這一瞬骨血中的直覺,甚至都不是尖叫,而是——逃!
逃!
快逃!
韃子來了!
韃子穿了戰北軍的布甲,謊傳班師回城的消息,騙了守備大開城門,迎他們入城。
馬蹄陣陣,我聽到韃子刺耳又可怖的大笑聲。
他們用蹩腳的中原話高呼:「把男的全殺了!小娘子們留下!」
我被人群們擁著被迫向前跑,可心里還惦記著我娘。
她原只離我不過五六步之遙,我無數次回頭,頻頻尋她。
可被踩爛了鞋子,抓花了頭發,卻怎麼也看不見她。
守城士兵不過百十來人,韃子卻足足上千人,黑壓壓一片,不一會兒短兵相接的聲音便已消失不見。
殘留下的,只有人們驚懼至極的尖叫聲。
和刀劍捅進身體的頓挫聲。
這聲音我前一晚聽過很多次,殺豬的時候,切開扇扇豬肉的時候。
可唯獨,前一晚這聲音是伴著百姓們的笑和期冀的。
而如今,只余刀下亡魂膽裂魂飛的喧囂。
12
原以為我的到來可以改變些什麼,而此刻我才驚覺。
在這場戰亂中,我先前的一切努力都如同可笑的螳臂,根本無法阻攔歷史車輪的前進。
我心跳如雷,只余下一個念頭,便是趕緊找到我的爹娘。
家里有我磨好的殺豬刀,還有前些時日我做好的肉干。
下定決心,我扭頭便朝茅草屋的方向飛奔而去。
街上已然寂靜,除了被殘忍殺害的百姓尸首以外,再見不到半點人影。
我貼著墻根,縮緊了身子跑得飛快。
然而就在這時,一道疾風從我耳邊劃過,緊接著是啪的一聲鞭響,我聽到隨之而來的,男人粗重的喘息聲和狂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