因此即便是在小昭寺清修,我也不曾見過這般破敗的草屋。
頭頂的茅草漏著風,北風刮過,吹開好大一個洞。
難道說,娘怨我不肯嫁人,將我丟到山村野地里拋棄了?
越想喉頭越酸,我悲從中來,坐在床上嚎啕大哭。
可哭著哭著,我忽然意識到不對勁。
我方及笄,就算聲線比不得李蓉李茵婉轉動聽,卻也清脆響亮。
可如今,我輕輕咳了咳,這老鴨一樣的嗓子是哪來的?
再低頭望去,粗糙長滿老繭的手,指甲縫里甚至還藏著泥,還穿著老嫗才會穿的醬茶色粗布衣衫。
身上傳來隱隱約約的鈍痛,說不出是哪疼,卻又好像哪哪都疼。
這這這!
還沒等我驚駭完,一小丫頭噔噔噔地跑進屋,手里拎著把半人高的殺豬刀。
這架勢,和我娘起碼有三分相似,嚇得我不由自主脖頸一僵,整個人向后靠去。
「娘!我也要和爹爹一樣,上戰場,殺韃子!」
再定睛一看,我總算是認出面前這個扎著雙螺髻的小丫頭是哪個!
這不幼年版我娘嗎?
她剛喚我什麼?娘?
我成了我娘的娘?!
剛剛的驚駭猶如潮水般褪去,席卷而來的是無與倫比的興奮。
這叫什麼?
這叫翻身農奴把歌唱,我李芀終于可以當家作主了!
可還沒等我興奮完,我娘伸出小手,抹了一把我臉上的淚。
她小臉皺成個包子,躊躇著問:「娘,你是想爹爹想哭了嗎?」
我一拍大腿。
壞了!
忘了我外祖父死得早,外祖母帶著我娘自北川一路流亡,最終才定居在望北城。
望北望北,便是皇上以北川陣亡將士和百姓命名得來的。
現在這個節骨眼,韃子可就要打來了!
4
我不是個慫的,我外祖父征戰沙場更不是個慫的。
出乎我意料的是,年少時的我娘,居然也有一身豪情壯志,拎著油光锃亮的殺豬刀就想上戰場。
不過想來也是。
北川曾是出了名的英雄城,后又成了眾所周知的英雄冢。
這里誕生過無數名將,像單騎殺進韃子營的孫小將軍,連燒三車軍糧的張百長和以百敵萬的王校尉,都在二十年后的話本里出現過。
不過,后來成為李夫人的我娘,怎麼就揮不動刀了呢?
5
北川城歷經多次戰亂,早已破敗不堪。
可這里的百姓卻個頂個的生機盎然。
剛推門出去,便遇上隔壁嬸子坐在籬笆下摘豆角。
「寇娘子起了?病可好些?你病這兩天可把你家這小妮子給愁壞了。」
一朝穿越,我是光長輩分,沒有記憶,只能輕輕推了把我娘。
幸好我娘是個虎的。
「嬸子,我娘退了燒可嗓子還是啞的,說不出話呢。」
隔壁王嬸子一聽,立刻回屋里抓了三兩顆曬干的胖大海塞過來。
「快拿著,我家那口子說了,喝這個管事。」
嬸子和我娘的視線都朝我這看來,我強裝鎮定,一臉自然地接過來,頷首向她道謝。
見兩人并未生疑,我終于松了口氣。
我娘說豬肉鋪子多日不開不行,便推著板車引著我一并過去。
一路上,不少人與我打招呼,全都被我娘脆生生地應下,又解釋了我還在病中嗓子啞著說不出話,省了我不少工夫。
娘扛著殺豬刀走在前,我岔開幾步跟在后。
豬肉鋪子前面就是個餛飩攤。
這具身體早就餓了,聞著香氣兒肚子里打雷一般,目光垂涎地盯著不放,腳下像是生了鉛。
「娘,我……」
剛開口,我便覺察不對,趕緊又改了口。
「你,你去買碗餛飩來。」
我娘也饞得直咽口水,卻沒動,只從兜里掏出半個干巴巴的硬饅頭塞到我掌心。
「娘,餛飩兩文錢一碗,這些時日咱家看病早把賣豬肉的錢花光了,就吃這個吧。
「你說過爹打仗,要給爹攢棺材本的。」
人還活著攢什麼棺材本,真真是晦氣。
可眼下饑餓占據了上風。
我失魂落魄地看了看餛飩攤,又低頭望了望色香味皆無的粗面饅頭。
嘆了一口氣,對著粗面饅頭便狠狠咬了一口。
唉,我想油渣酥餅、牛乳酪子和薄春餅了。
6
豬肉攤子剛支開,人就紛紛涌了上來。
「寇娘子可算來了,你不在這幾日,我們肉都沒處買去。」
「是啊是啊,城西那個王屠夫,要二兩肉總能多切出半兩來,生生讓我多掏了三枚銅板。」
「還是寇娘子這兒賣的肉最最公道……」
買豬肉的百姓們嘰嘰喳喳說個不停,我娘將殺豬刀立在一旁,小小的人兒從板車上卸下兩條豬腿和半扇豬肉,掛到攤位上。
我要幫忙,她卻皺著眉死活不讓。
「娘你坐這兒就好,豬肉我會分,今兒你看著我來。」
有來買豬肉的嬸娘笑著調侃:「寇娘子養了個好女娘,將來許個好人家,一起孝順你。」
我娘手腳利索,一邊收錢,一邊擦了把手就開始分肉,嘴上還不停。
「孫嬸娘,您的條攛精和浮筋骨,拿好咧。
「我才不嫁人,我與娘說好了,等爹這次回來,我便與他一起上戰場,將韃子通通攆回草原去。
」
聞言我忖了忖,冷眼瞧著我娘那瘦巴巴竹竿一樣的小身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