謝璟大赦天下的那日,我從摘星閣中被放出。
「你若真心歸順,朕既往不咎,封你為妃。」
留有我一半血脈的孩子攥緊了皇后的手,試圖阻止:「她是前朝血脈,還是關起來為好!」
「縱使父皇仁慈,兒臣也是養在母后身前的。」
生怕我這個親娘,會壞了他的名聲。
罷了。
我腳步一轉,折回了摘星閣。
外面有臟東西,污了我的眼睛。
1
摘星閣外的荒草長到了半人高的那年。
大周北伐全勝,周帝大赦天下。
我曾以為此生不會再開啟的閣樓門被推開,謝璟玄色的蟒袍掃過地面的塵土。
他居高臨下,身后跟著一眾后妃和內侍。
「陛下仁慈,大赦天下,摘星閣虞氏宜洗心革面,感念圣恩!」
內侍尖細的聲音落下。
謝璟往前踏了一步。
「虞初。」
我被驟然出現的強光刺得睜不開眼睛,只瞧見他唇形一開一合:「你若真心歸順,朕既往不咎。」
內侍諂媚地笑著,催促我快謝恩。
我扯了一下唇角。
嫁給謝璟十一年,無怨無悔地陪他在邊疆熬了一千多個日子,賠了半條命生下他的長子。
如果這都不算真心,我不知道還有什麼真心,可以再剖給他看。
「陛下打算放我去哪里?放我出宮嗎?」
摘星閣太冷了,又沒有人煙,我想去皇城外走走,吃一碗熱騰騰的餛飩。
江南、膠州、南疆,隨便哪里。
可謝璟皺起了眉。
「你乖些。」
「朕可以考慮封你為妃。」
我不假思索地反駁。
「不必了,我想出宮。」
謝璟的妻子,我做夠了。
更何況當下,他早已有了新的妻子——跟在謝璟身后半步,雍容華貴的皇后娘娘,趙卿卿。
我抬眼望過去,眼神突然怔住。
「是阿斐嗎?」
趙卿卿牽著一個戴著玉冠的孩子,聞聲朝后躲了幾步。
他長大了,抽條拔高了許多。
原本枯敗的心涌上幾分痛楚和急切。
那是我的孩子,懷胎十月,一點點喂大的小團子。
因霍啟案獲罪后,我被貶摘星閣,淪為階下囚,謝斐被過繼到了皇后名下。
我伸出手,想去抱抱他。
「阿斐,是娘親——」
可謝斐躲開了。
小孩兒的聲音細若蚊蠅:「父皇,她是前朝血脈,還是關起來罷。」
2
伸出的手空在原地,我有些不知所措。
離開謝斐時,他并非不知事的年歲。
他明明記得我。
明明。
卻想把我,關回去嗎?
謝璟聞聲不悅道:「虞初是你生母。」
那孩子不停地搖頭,抱緊身邊的皇后小聲啜泣。
「她才不是!兒臣,兒臣是養在趙娘娘身前的。」
我試圖和他解釋。
「阿斐,娘是獲罪才無法陪在你身邊,如今可以——」
「我不要!」
謝斐尖銳地叫了一句。
「趙娘娘才是父皇的妻子,我是趙娘娘的兒子!」
心一寸一寸地涼下去。
我怎麼忘了……
在我還沒被關進摘星閣前,謝斐就已經給自己找了「新娘」,不惜出賣了我這個親娘。
他口中的趙娘娘噙著笑,出來打圓場。
「稚子不懂事,在我宮里待慣了,自然同我親近些。虞妹妹別計較,畢竟你是……」
趙卿卿慈愛地拍了拍謝斐的背。
母慈子孝,宛若一對親生母子。
我嗤笑了一下。
有什麼好噓的,在場又有誰不知道,我是「意圖謀逆」的前朝公主?
兩年前因包庇前朝重臣霍啟,公然挾持皇后,被判永久囚禁。
謝璟跨了一步,擋在了我和趙卿卿之間,冷淡地看著我。
仿佛我是洪水猛獸,會傷害他捧在心尖尖上的皇后和愛子。
「虞初,謝斐已經過繼到皇后名下,是我的嫡子。」
「不得對皇后和皇子不敬。」
哦。
真沒意思。
我收回了腳步。
「算了吧,皇上。」
「你大赦的天下里沒有我,這圣旨,我不接。」
3
謝璟沒強令我搬走。
他昭告六宮,封我為淑妃,出入自由。
小太監小六捎信給我時,我正趴在摘星閣的壁爐上曬太陽。
摘星閣有一個動人的名字。
上可摘星,宛若仙人。
可我被囚禁的這兩年,冬無火炭,夏無涼冰,我生了滿手的凍瘡和病入肺腑的咳疾。
圍墻高聳,終日不見天日。
謝璟著人拆掉了高墻,日光方能斜斜地照進來,打在廢棄的壁爐上。
「娘娘,御廚送了例湯來,別和身子過不去。」
小六才剛滿九歲,比謝斐都小,捧著熱湯喚我。
兩年前落難,宮中的婢子四散,唯有小六一個執意跟著我,到這摘星閣里受苦。
「小六是娘娘撿來的,生是娘娘的人,死是娘娘的鬼。」
半大孩子,不知從哪兒學來的話,執拗得像一頭小牛。
宮里人都笑他是個傻子,跟著一個前朝公主,這輩子算是沒指望了。
小六卻不以為意。
「前朝公主怎麼了?娘娘就是娘娘,她是小六最重要的人!」
這話似曾相識。
頭一個這般講的人,是謝璟。
嫁給謝璟那一年,他還是不受寵的六皇子。
我身份尷尬,既有從龍之功,又是前朝余孽。
先帝思來想去,將我許配給了小兒子謝璟。
如此,斷送了謝璟即位的可能,又安撫了前朝老臣,還掐滅了借我之勢復辟的勢力。
新婚第二日,我們就被一道圣旨發配去了遠疆。
六皇子門下的臣子對我橫眉冷對,怪我耽擱了謝璟的前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