」
他吻了吻我的手心,起身離開。
房門闔上的瞬間,我倏然睜開雙眼。
曲水流觴宴上,他親手為我遞了一杯桂花釀,說道:
「蘇姑娘,我聽說你,很久了。」
那時,我以為是好一場大戲。
如今聽來,竟然不是這麼回事?
我更衣起身,不自覺來到他的庭院,
房中干干凈凈,簡潔明了,毫無飾品,
唯有臥榻前,擺著兩張裝裱好的畫。
一張是大漠孤煙圖。
蒼茫黃沙中,一騎一人,只留背影。
那馬上的人,背脊挺直,雖沒有露臉,卻青春正盛。
手中一柄刀,早已出鞘,渾身血勇!
那是十五歲,第一次作為主將、上陣殺敵的我。
我從沒想過,會被人記入畫卷。
目光右轉,另一張畫,漫天花開,仿佛整個京中的空氣,都被花香襲遍。
這次畫中人有了正面。
那是安定門前,我仰頭一笑的臉。
恣意昂揚,驅除外族,
這是十七歲、領軍回朝的我。
畫卷的右側,一列草書,提按頓挫:
「明月皎皎,此生合巹,天子入我懷。」
原來,從秋日到春光,
每一天,他都會站在「安定門」旁,一直等的,
都是我平安歸來,仰頭一笑的那刻。
心口微熱,
我抬起指尖,目光忍不住輕輕落在第一張圖上。
那麼,十五歲,在我還縱馬馳騁在幽州北疆時,
他便見過我?
他到底認識我多久了?
17
對照著大漠孤煙圖,我讓人去查了幽州當年的通關文書。
消息很快傳來,當年,裴玉曾在大魏境內四處游學,
幽州,是他的最后一站。
那時,各州初遇洪災,從江南到漠北,
他入目所及,民生凋敝,滿目瘡痍。
皇帝沉迷享樂,加重壓榨,
世家門閥野心瘋狂發酵,到處圈地,豢養私奴。
唯有幽州,
最荒涼凋敝的邊陲,
條件艱苦,卻從不絕望。
我忽然想起那年,我得勝歸城,
身后是從戰場上撿回來的同袍尸身,層層疊疊,堆到山高。
所有的城內百姓,赤紅著雙眼,
為他們挖坑安葬。
我抽刀向上,對天發誓:
「我要我守護的所有人,有尊嚴、有骨氣,衣食無憂,每夜都能安心入夢鄉。」
那是我十六歲的誓言,亦是這麼多年,我在鐵與血之間的磨練與堅守。
窗外,忽然有鳥鳴聲聲。
我仰頭,忽然一笑。
原來,在國公府,我與裴玉的第一次初遇。
是他早在很多年前,就備下的邂逅。
這世間,真奇妙。
我以為,豪門貴胄統統都爛到骨子了,
沒想到,最后和我齊手并肩的,竟然會是這滿京城最不像塵世凡人的貴公子。
人生漫漫,好在,我知道,有一人,始終和我擁有同樣的本心。
18
元和四年,后宮久無子嗣。
為穩定朝綱,我正式被冊封為皇太女。
彼時,裴玉按照禮制,早已成為大魏最年輕的一等國公。
所有人都懷疑,我一直猜忌裴玉,怕他功高震主,
所以,只允許他自由出入公主府,卻從來不打算把當年暫停的婚禮辦完。
當然,也有人說我根本不是女人,
面對裴玉這樣的傾心以待,都能無動于衷。
自然,還有人說,我們是權力聯手、公平交易。
反正,關于我和裴玉的桃色消息,全國傳得都不止一年兩年了。
日子久了,大家自己都習慣了。
然而,朝中敢在我面前逾矩的大臣,已越來越少。
不僅我父皇看得分明,
只要有眼色的朝臣,都慢慢醒過了神。
我的確上交了虎符,
但軍中多年培養的嫡系,百姓擁戴的民心,以裴玉、母后為首的世家支持,
我牢牢地握著世間最重要的三種權勢。
元和六年,
父皇病危的那個夜晚。
沒有人知道,我和父皇閉門聊了什麼。
世人只知,第二日,三朝元老們從正大光明牌匾后取下遺詔。
尊圣旨,
我繼位為皇,成為大魏第一個女皇帝。
登基那日,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。
裴玉揮開床幔,親自為我換上龍袍。
「阿韻,恭喜你,得償所愿。」
他的目光溫柔如許,薄霧散去,
帶著暖意,他輕輕吻上我的唇。
那上面,有梅花的香氣。
我輕笑,主動加深了這個吻:
「裴玉,是我們,都將得償所愿。」
我發過的誓,我盟過的約,我們都將得償所愿!
19
五年后。
結束了早朝,我剛回寢殿,
便見內侍們,一臉噤若寒蟬地守在門外。
「怎麼了?」
我滿臉好笑地看著裴玉面若冰霜。
隨即,目光掃過案幾上的奏章,忍不住搖頭無語。
明明平日里,某人涵養功夫極佳,
偏偏每次遇到這些人上奏,讓我多納侍君,這人都克制不住、寒氣逼人。
裴玉漠然一笑,隨手拿起桌邊的溫茶,一飲而盡:
「我看有些人是太閑了,是時候讓他們松松筋骨了。」
這些年, 他親手送父親回鄉, 約束族人,遠離黨爭。
裴家上下,除他一人手握權柄,再沒有外戚之憂。
好在,我們有一個女兒。
小名「念念」。
每日早上跟著少傅念書, 中午回來午睡半個時辰。
「母親、父親, 為什麼我的伴讀們都有兄弟姐妹, 而我沒有?」
說曹操, 曹操到。
雪白粉嫩的糯米團子, 一溜煙地跑進寢殿,
一把抱住我的大腿, 臉上露出了明晃晃的求知欲。
她才四歲,正是好奇心正旺的時候。
我和裴玉用心教導她,從未想過再要第二個孩子,
所以, 一反宮中規制,讓她別喊什麼「母皇」、「父王」,
直接叫「母親」、「父親」即可。
被問到這個問題,
裴玉的臉一瞬間, 青了又白, 白了又青。
念念大約這輩子第一次看到他風光霽月的父親露出這樣的神色,
一時間,驚奇地扯了扯我的衣擺。
我想起我生產那日,一盆盆的血水從產房端了出去,
御醫恐慌的聲音此起彼伏:
「陛下, 醒醒,您不能睡啊。這一睡,兇多吉少。」
誰都沒料到,臨盆那日,竟然引發我陳年舊傷。
我差點陷入昏迷, 徹底醒不過來。
守在門外的裴玉聽到御醫慌亂的叫喊,
一腳踹開寢宮的大門,死死地握緊我的手:
「阿韻,別睡, 你看看我!
我們再也不生了, 好不好?
你好好的活著,我們長長久久。」
那一刻, 什麼名士風流、溫潤如玉, 皆被他拋諸腦后。
我記得的,唯有他滿臉倉惶, 血絲密布的一雙眼。
那是第一次,他徹底失去理智。
眼看女兒還眼巴巴地望著,等他答案, 我輕輕扯了扯裴玉的指尖。
下一瞬, 裴玉俯下身,將念念抱在懷里,宛若這世上最貴的珍寶:
「念念, 」他說,
「你和你母親一樣,是這世上的獨一無二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