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扶冷冷一哼:「給他送這麼貴重做什麼?」
「正所謂禮尚往來,你們同朝為官,總該多走動。」
「有什麼好走動的,初入上京城,我也聽過幾場戲文,他——」
聽他替我爭氣,我心頭劃過一股暖流,笑道:「若不是他那樣,又怎麼有我們倆的緣分?」
李扶氣鼓鼓地去參加了顧懷川大婚的酒席,再回來,變得神神秘秘,時常把自己關在書房,也不讓別人進去。
尤其是,不讓我進去。
我不知他在里面做什麼,但既為夫妻,尊重總該是有的。他不說,我也不過問,只是吩咐他身邊的侍從,每夜去廚房取一碗參茶給他。
直至某個深夜,我自夢中醒來,聽見枕邊人囈語。
他說:「君子不器。」
我幾乎以為自己聽錯,「君子不器」,這怎麼可能是李扶說的囈語。
但我俯下身仔細聽了一遍,他確確實實,說的是「君子不器」。
聯想到他最近行為的異常,我好像明白了什麼,替他捏一捏被角,披衣下榻,提上燈,行至書房。
李扶久在軍中,書房也被他布置得像軍營。只一桌一椅,架子上連個花瓶也沒有。
桌上胡亂放著很多書。
除卻兵法,還有四書五經、前朝史記。
兵法都翻得陳舊,幾本孔孟之言卻是半新半舊。
一本詩集攤開在桌案上,一句詩被人做了標記,我湊過去瞧,寫的是【東山高臥時起來,欲濟蒼生未應晚】。
【東山高臥】幾個字被人圈出來,似有不解。
看到這里還有什麼不明白,李扶在偷偷自己學書。
我心頭澀然,想起一則舊聞——他原是大字不識的。
張氏總是把西北的苦掛在嘴邊,李扶卻又太過輕描淡寫。
西北的苦,他只字未提。
那些年在軍營里,操練間隙,旁人都在尋歡作樂,他卻在默默認字。認了字,能寫軍令,一步步走到今日,從無到有。
像我們這樣的人家,五六歲開蒙,還要請夫子到家里教。李扶開蒙肯定是晚了,又沒個好夫子,也不知他怎麼學的。
我心口泛酸,坐下來,燃了燈,提筆為他做注。
比起當世大家,我自然差得遠,但是給李扶講解,卻完全夠了。
詩集薄薄一本,他圈出來的地方卻多。
我提筆著墨,不覺寫了整夜。
及至天明,房門猛地被人撞開,李扶只著中衣,急忙忙擁我入懷。
「你怎的在這?我醒來不見你!」
「我聽見你夢里在說,君子不器,就想著來書房看看。」
「什麼?」
「君子不器。」
李扶猛地放開我,三兩步到書桌前,胡亂把桌上書紙一攬:「你別多想……我就是……突然想學學……畢竟,在朝為官嘛……」
我平靜看他:「你要瞞我到幾時,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。」
李扶臉上青白一片,像只斗敗的公雞。他睫毛顫了兩顫,頹然道:「我……我見過顧懷川,他確實很好,能文能武,我不想讓你覺得,嫁我委屈。」
初見李扶,他率燕云三十二騎,何等地意氣風發。
如今卻覺自卑。
「顧懷川很好,我夫君卻也不差的。
「我夫君少時入伍,同年入伍的,有多少活下來?活下來的,又有多少能立戰功?立下戰功的,又有多少能官至三品?
「千萬人里,只出我夫君一個,戰功赫赫,我要委屈什麼?」
李扶靜靜看著我。
良久,擁我入懷。
極深極重的擁抱。
與過往都不相同。
一開口,聲音澀然。
「何其有幸,得妻如此。
」
我被埋在他炙熱的氣息里,眨眨眼,慢慢喚了一聲:「夫君。」
9
越過一輪春秋,我有了身孕。
張氏得了新樂趣,日日都把虎頭鞋來做。也不知她一個土生土長的西北人,到哪里學來一手正統蘇繡。
李扶天天排著隊,去長安街上買酸梅湯。
有一日店家關門,他軍甲未卸,直直追去店家住處,硬是花十倍錢,買到了。
這事情整個上京城都知道,單我一個不知。還是母親寫信與我,叫我約束夫君,行事莫要張狂,我才知道。
我沖李扶發脾氣,他一聲不吭,把我氣得夠嗆,酸梅湯卻還是日日都有。
我懷孕到六個月的時候,李扶接了軍令,去往南邊剿匪。
他收拾行裝收拾得不情不愿。
「我家夫人還要喝酸梅湯,我這一去,誰買?」
我一邊提筆寫字,一邊告訴他:「我早不吐了,酸梅湯不喝也行。」
「就算不喝酸梅湯,我夫人要是半夜想吃燒雞燒鵝怎麼辦?」
「你夫人只是有孕,又不是饕餮。」
李扶就來到我頸邊磨蹭。
「你就這麼舍得我走嗎?」
我被他微微冒出的一點胡茬弄得癢癢,忍不住笑,這一笑,筆下的字就歪了。
李扶拿起紙來,上面寫的是個【福】字。
大鵬一起同風起,扶搖直上九萬里。人人都道他名字里的那個「扶」字好,我卻更喜歡他原來那個「福」字些。
雖然俗氣。
可是天底下,還有什麼比夫君平安歸來更好。
李扶一走,我驟然清閑下來。偌大一張拔步床,他在嫌擠,他不在,又覺空蕩蕩。
我算了日子,打算為他新做一件大氅,回來穿正好。
芷蘭ţû₎出去買過一回絲線,再回來,嘴角就止不住上翹,就連晚上幫我卸釵環,都還在笑。
我透過銅鏡看她,忍不住問:「是撿錢了嗎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