哪怕我同他已然是世上最親密的人,卻還是兩片互相抓不住的云。
我向貴妃告了病假,她倒是沒多說什麼,畢竟這些日子確確實實是她壓榨我在先。
我在東宮告假的這些日子,太子倒也閑了下來,不怎麼往外跑。
反正朝中大臣將所有的賭注都壓在三皇子身上,因而巴不得太子更為放浪形骸一點。
于是冬日里,我和太子齊齊賴在暖閣里面,吟詩作對,賞花作畫。
這下好了,太子有才有德我是知道了,但是李家庶出二小姐的才情,也被太子摸得一清二楚。
我倆似乎心知肚明,但誰也不敢剝開這層平靜的湖面,去看底下的骸骨。
太子問我,「你到底是誰?」
我應道,「是殿下的正妻。」
他被我這段話噎住,但到底沒有多問。
「李家原先的庶二小姐呢?」他垂下眼睫,在我寫下的詩句后面,又添了幾筆,「你不是李家的庶女,也不是李家的刺客,更不是李家的奸細。你叫什麼名字?」
看來,他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嘛。
我端坐在暖閣之上,遙遙看了一眼窗外的風雪,最終還是咽下話頭。
「殿下問這些做什麼呢?總歸,我眼下是李家庶女,便足夠了。」
是呀,李家庶女自幼爹不疼娘不愛,又哪里會禮儀周全,舉止得體。
更不必說,這鄉野出生的姑娘,上能討皇太后歡心,下能同貴妃娘娘操持年宴。
這種禮教,若非世家嫡女,恐怕只有一國公主才能教養得出來。
他筆尖的墨,滴在宣紙上。
太子的狀若無意地說,「一年前,北國同我朝和親的公主,死在了路上。
」
「……」
*十二
太子同我說過一句話,我記憶頗深。
他說,人世間沒有真正無欲無求的人,倘若他當真一副淡然的模樣,那必得萬分小心。因為這種人,你永遠不知道他想要什麼,就更不會知道他能做出什麼。
我不知道這句話是說他自己,還是說我。
但現在我卻知道了,他那時十有八九是在試探我。
我和他都知道,我倆都不是真的無欲無求的人。
倘若我當真無欲無求,我壓根就不會去上趕著巴結太后——
我不動聲色地抿了口茶,「殿下不會懷疑臣妾是北朝公主?那可真是給臣妾戴了高帽子呀。」
他筆鋒微轉,在白紙上不知寫著什麼。
「一年前,我朝與北朝休戰,簽下了和親文書。北朝放松警惕,將最尊貴的公主送入我朝。不料,我朝皇帝趁北朝放松警惕之時,帶兵直入,一舉拿下。」
他陳述著一段史書上的筆墨。
「若是那位公主尚且活著,想必也只能成為亡國之子,無家可歸了吧。」
我坐在軟墊上,持著一身與他般配至極的華麗宮服,沖他盈盈地笑道,「那位公主當真是可憐。」
太子若有所思地看著我,似乎想從我坦然明媚的笑容,找到什麼端倪。
可我不會露出一點端倪,哪怕是太子,哪怕是這個與我日日夜夜同床共枕的男人。
他會信任我,因為他能夠掌控我。
但我不行,我無路可走。
*十三
在我裝病的和諧日子,貴妃收拾好了年宴的尾巴,可算是將這重擔解決了。
赴宴的那一天,太子握緊了我的手。
我第一次見到南朝的皇帝,他已經老了,但眼神卻銳利的很。
我和太子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禮,便坐在安排好的位置上,靜靜地看著這一場空前絕后的熱鬧。
觥籌交錯,燈火輝煌——
想來,北朝亡國的時候,這些南朝人也如此坐在燈火之中,笑談成敗。
成王敗寇,我沒有什麼好爭辯的。
只是南朝千不該萬不該,不該使出那等慘絕人寰的計謀,大舉屠戮北朝臣民。
這些歡聲笑語下,又埋葬了多少北朝孩子的啼哭。
我不敢想。
酒過三巡,場上眾人都醉眼迷離。
沒人關心我身旁的太子去了何處,事實上,從來沒有人關心過太子該去哪里。
我自然不敢亂走,只能老老實實地坐在年宴上。
高堂上的皇帝喝得酩酊大醉,所有權臣也都不動聲色地從席間撤出去。
他們倒還算是機敏,左右摟著一位好看的舞女,言笑晏晏地出去賞了煙火。
連帶著我坐席旁邊的三皇子,也前腳跟著后腳走了出去。
其實我同三皇子是見過的,初次見面,還是他從李家父親的刀劍下救了我。
李月娘,是戶部侍郎家見不得人的東西,遂一直養在山間小屋。
我從刺殺和親隊伍的官兵手中逃出來,僥幸被李月娘所救,便同她在山間小屋住了下來。
可巧的是,那山間小屋是戶部侍郎用來同三皇子商量國家大事的地方。
李月娘死得那天,正是她為我去山上采藥,因為不幸撞見了三皇子和戶部侍郎的密謀,而被殺人滅口。
李月娘是當著我的面,被那群錦衣官兵亂刀砍死。
我爹,也就是那侍郎大人,根本不知道被亂刀砍死的,就是他的親生女兒。
我不想回憶在李府,他同我扮父慈女孝的場面——太可笑了,太可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