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虎番外
那天在后山,我本來想著吃飽肚子就去死的。
可阿娘從身后拍了拍我。
我警惕地看著她,以為又有什麼臟水要潑到我身上了。
從前就是這樣,誰家小孩調皮摔著了,或是沒看好自家雞鴨,又怕大人打罵,就說是我做的,我偷的。
趙二蛋放丟了鴨子,也賴我。
他躲在父母懷里,不敢看我,心虛地干嚎。
呸!
為什麼要撒謊,你爹娘只是打你,又不會不要你。
我梗著脖子說:
阿虎沒做過的事,阿虎不認。
二蛋爹娘就抄起棍子嚇唬我,或是放了家里的狗來追我:
「沒媽的野雜種!」
「沒爹管的癩皮狗!」
被狗追著,我連滾帶爬,摔進臭泥溝里。
晚上,我一瘸一拐地摸到院子底下,想去推倒二蛋家的瓜架子。
就聽見二蛋抽著鼻子認錯。
他爹打了他,二蛋才承認剛剛撒謊了,不是我搶了他的鴨子。
怕別人說二蛋是撒謊的孩子,他爹娘才沒有當眾拆穿他。
寧愿將錯就錯,先把我罵一頓。
我聽了很久。
聽到二蛋爹教導他不能撒謊。
聽到二蛋娘心疼地要給他拿雞蛋滾滾哭腫的眼睛。
我等到他家的燈都熄了。
也沒有聽到誰說,要去給阿虎道個歉呀。
我一個人抱著膝,在墻根下蹲了很久,忽然想明白了。
真話和假話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大人愿意相信哪個。
可阿虎沒有爹娘,所以沒人相信阿虎。
我等了一天,沒等來一句道歉。
二蛋嘻嘻哈哈地笑我,昨天被狗追得多狼狽。
第三天,我開了他家的雞籠子,推倒了他家的瓜架子。
黃鼠狼咬死了他家的雞,剛抽絲的瓜苗被我踩爛。
二蛋家的一起床,站在院子里又哭又罵。
我心里痛快,一溜煙跑到后山。
阿虎跑得好快,滿山的風把衣服吹得蓬起。
風輕柔得像從前娘的懷抱,將我整個抱在懷里。
對!
阿虎跑,不是因為害怕挨打,是因為阿虎想吹吹風。
就像阿虎做壞事,才不是因為想要一個道歉。
因為阿虎就是癩皮狗,癩皮狗咬人不需要道理。
對!
阿虎以后就當癩皮狗!
當又壞又臭!所有人都怕的癩皮狗!
所以二蛋爹打我,許嘗找人打我。
我笑嘻嘻地在泥里打滾。
「嘻嘻,不疼,一點都不疼。」
他們徹底拿阿虎沒轍了。
我心里忍不住夸自己:
阿虎可真聰明!
決定去死的那天,是阿虎十歲的生日。
可我想了想,總得吃飽了肚子再去死。
我偷了雞到后山烤。
阿喬娘子站在我身后,她腳步輕得像山上的風。
我沒察覺,她輕輕拍了拍我:
「蘆花雞這麼燒不好吃的。」
仿佛比起來偷雞,做得不好吃才是最要緊的事。
我狐疑地看著灶臺前的阿娘。
她利落地挽起袖子,燒火起鍋。
明明只加了姜鹽和黃酒,卻比村子里所有人家煮的湯都香。
金燦燦的雞油,看得人眼珠子都要掉進湯里。
兩只雞腿都在我碗里。
有毒我也認了。
三碗雞湯吃下去,我依舊不明白她想干嘛。
「以后肚子餓,不要偷東西,可以過來吃飯。」
我覺得眼睛里面熱熱的,可不知道說什麼。
幸好討厭鬼許嘗來了,我放下碗就跑了。
我一溜煙跑上后山。
今天是十五,山上的風大,吹散了厚厚的云,露出一輪好大的月亮。
嘻嘻,月亮好,月亮把阿虎心里照得亮亮的。
后半夜下了大雨,還刮大風。
我記得阿喬娘子煮湯時,她院子里的架子好像是新搭的。
天不亮,我匆匆跑過去看,就被許嘗討厭鬼抓個正著。
許嘗以為架子是我推倒的,要給我點教訓。
呸!阿虎才不怕呢,大不了阿虎變成癩皮狗!
可是阿喬娘子過來時。
下過雨的泥地上好像長了刺,我怎麼也躺不下去了。
糟了!有她在,我變不成癩皮狗阿虎了!
我狠狠推了討厭鬼許嘗一跟頭。
我害怕了,我怕她和所有人都沒有區別。
只要遇到壞事,不是先問我,而是先罵我。
「昨天風大雨大,興許是我沒架好。
「那以后遇到事情,我先問你,好不好?
「那假裝現在阿虎還沒逃跑,我再問一次。
「架子是阿虎推的嗎?」
我猛地搖搖頭:
「不是阿虎推的,阿虎聽了一晚上刮風下雨,是擔心才來看看的,來的時候架子已經倒了。」
阿喬娘子恍然一笑:
「是呀,我就知道不是阿虎做的。」
這些年被打沒有哭,被罵也沒有哭。
我以為阿虎已經不會哭了。
原來被愛著時候,還是會掉眼淚。
見我抱著碗哭,阿娘就溫溫柔柔地笑:
「蘆花雞拌著眼淚也不好吃,會咸的。」
阿娘來了,阿虎有家了。
有干凈衣服穿,有好吃飯菜吃,還有香香軟軟的床睡了。
阿娘問了我好多事情,又帶著我和討厭鬼許嘗道了歉。
阿娘說雖然是無心,可是許嘗哥哥真的受傷了。
見我鞠躬賠禮,許嘗很不屑地將頭撇過去:
「我是君子,君子有容人之量,不跟你計較。
」
站在二蛋家門口,我有點猶豫地抓著阿娘的衣擺:
「……也要和二蛋道歉嗎?」
……我不想跟他道歉。
不是我,是二蛋和我道歉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