爹不耐地擺擺手,嘟囔著:「費那個勁兒做什麼?」
他手下不停,扯過桌布,一股腦把祭器打了個包袱,邊往外走邊說:「剛好,正愁沒錢付酒資!」
娘像木雕似的紋絲不動,除了胸膛微微起伏。
16
二月二,龍抬頭。
春回大地、萬物復蘇,這一天,下了一整天的大雨。
頂著瓢潑大雨,我和王伯披著蓑衣奔忙在甄家各房之間。
正午,甄家族長和幾個族老都在我家的大廳里聚齊了。
「什麼?這是自平?」
他們瞪著我提著的鸚鵡架子,都是一臉憤怒。
我咬牙鼓起勇氣,提高聲音說著自己看到的:「最近一個多月,爹常常喝酒,幾乎日日沉醉。直到昨天晚上,雷聲陣陣,爹忽然清醒了,站在廊下看到半夜。我聽他一直念叨著『是歸時、是時歸』。今早我去尋他,遍尋不見,只在書房尋到這只鸚鵡并一張字條。」
我把字條恭敬遞給族長、族老們一一看過,字條寫的是:【醒日是歸時。】
「這鸚鵡,也是今天忽然出現的。我想,爹必然是仙界神鳥,化為凡人在人間走一遭,如今勘破世事,便回歸仙界了。」
我取過一旁的酒杯酒壺,倒了半杯酒。鸚鵡撲棱著翅膀跳到桌子上,低頭再一仰脖,很快杯中酒見底了。
它大著舌頭聒噪:「出淤泥而不染,濯清漣而不妖。
「看取蓮花凈,應知不染心。
「欲取鳴琴彈,恨無知音賞。」
那腔調,和爹一模一樣。
幾個族老震驚地坐直了身子,相互對視著,滿臉的不敢置信。
我低眉斂眸,娘適時低低啜泣著說:「可憐我和他夫妻一場,臨去竟然一個字也沒給我留下。
老爺,你好狠的心!」
族老們讓我和娘出去,他們要商量一下。
17
「你們母女倆真是大膽,居然敢謀殺親夫生父,不忠不孝,如此行徑豬狗不如!」
「如今自平生不見人死不見尸,我們身為甄家長輩,自然要替他處置你們。」
「要麼,你們自盡,對外也算全了體面;要麼,城外靜慈庵,出家算了。這宅子,就歸族中所有。」
「二丫頭也不過是個女娃,你又是一個婦道人家,住這麼大宅子做什麼?」
「如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若是你們執意鬧開,那我便去報官,自平只怕就是你們母女殺的,難保不是你通奸殺人!」
娘氣得嘴唇發抖,跌坐在地,卻說不出一個字。
正對峙著,衙門一個小吏進來了:「喲,都在呢?恭喜恭喜,你們甄家出了兩位節婦烈女,朝廷封賞都下來了,明日便過來頒旨,你們可得準備著。」
送走小吏,娘緩緩從地上站起來,一把抹掉臉上的淚水:「去年夏天,我大女兒變成了錦鯉,去年秋天,我婆母變成了烏龜,那時你們是怎麼說的?
「呵!上族譜、討封節婦!如今你們倒是知道人不能變成錦鯉、烏龜、鸚鵡了?行吧,明日頒旨,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殺夫罪大,還是欺君罪大!
「對了,那討封節婦的薦書還是族長您親筆書寫的吧?」
他們又商量良久,最終,族里要求分得一半的節婦賞銀,對應的,我和娘能依舊守著大宅。
當場,他們給爹立了牌位,族譜里也濃墨重彩寫父親清正,感化得母親、女兒都知廉恥守節義。
至于爹變成鸚鵡,對外他們可是一個字也沒有提。
也許,是他們知道,世人不會相信男人會變成鸚鵡。
我和娘相擁而立,祖母和姐姐用她們的死,最后又保護了我們一次。
18
辦完爹的喪事,天慢慢暖起來,趕在清明前,我準備把爹生前最愛的兩缸荷花翻一下缸。
娘也來了,她說:「這麼重的活兒,你一個小孩子家怎麼干得了?」
「這兩缸蓮花是你爹最愛的,如今你爹去了,我們不會養護,不如還是把它們放到后院湖里吧。」
王伯請了三四個壯漢,把千瓣白蓮連花帶缸一起抬到了湖心。
也許, 這才是最安全的位置。
番外
春初,雷雨交加, 爹又一次喝得大醉才回來。
他一進門就問我娘在哪兒。我知道, 他準是又沒錢了。
娘正在廚下洗涮,袖子挽起到胳膊肘, 一對翠瑩瑩的玉鐲貼合在手腕上。
爹的眼睛,像是黑夜里的一對燈籠, 亮得刺眼。
他上前兩步扯起娘就往下擼她的玉鐲子——自然擼不下來, 我和娘早就試過了。
可是爹不甘心,他左顧右盼似乎想找到點兒什麼來協助他。
廊下的角落, 放著之前王伯給蓮花缸做蓋子的斧頭、鋸子等物,爹看見了,扯著娘就沖過去了。
斧背砸在娘的手背上, 血滴滴答答落下來,混在雨水里很快就沒了痕跡。
我沖上前去護著娘, 卻被爹一把推出老遠。
他不顧娘的掙扎和痛苦呻吟,扔下斧頭用力往下擼鐲子。
娘的手腫起來,鐲子卡得更緊了。
爹咬牙切齒地撿起斧頭,面目猙獰:「索性砍了這手,不然鐲子怎麼能取得下來!」
斧刃明晃晃地對上了娘的手腕。
血液浸潤著玉鐲, 鮮紅與翠綠交纏, 爹的眼睛更紅了。
我撲過去想把娘扯開, 娘也拼命掙扎著往后退,雙腿胡亂地踢蹬在爹胸口上。
「咻!」微微的破空聲, 是玉鐲脫手飛出去的聲音。
一道閃電照亮了夜空,碧瑩瑩的玉鐲劃出一道弧線,從蓮花缸蓋子的缺口處掉了進去。
爹扔掉斧頭,像是被血液吸引的野獸, 急不可耐地撲向蓮花缸。
連日大雨,蓮花缸蓄滿了水, 爹推開蓋子, 整個人趴在缸沿上雙手在水里摸索著。
看著狀若癲狂的爹,我知道,想保護娘, 我必須做出選擇了。
不過輕輕一推,爹就栽了進去,雙腳還在踢蹬著。
我撿起木蓋蓋住蓮花缸, 爬上去用身體壓住。
爹還在掙扎, 木蓋被他撞得咚咚響,很快,他的一只手從木蓋上的缺口伸出來, 不停地亂抓亂推。
電閃雷鳴間,那只手像來自地獄的惡鬼。
「娘!」
娘似乎終于回過神,她狠狠抹了把臉, 撿起斧頭沖過來, 斧刃一下下砍在伸出的手上, 血液混著雨水飛濺。
那只手不再伸出來……
又一陣電閃雷鳴,驚醒了我和娘,我們緩緩放開被壓住的木蓋。
蓮花缸被雨水灌滿了, 浸濕的靛藍布料顯出黑色,被雨水擊打著,浮浮沉沉。
-完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