娘什麼也沒說,低眉順眼地擦拭著一旁的案幾。
低眉順眼中,帶著些化不開的苦澀。
「難得你爹自己說要謀個正經差事,或許,他心里有數呢?我們畢竟不懂這些,催促只會讓老爺焦躁。」
這些話娘是對我說的,可我覺得她更像是在安慰她自己。
12
離臘月越來越近了,雪紛紛揚揚落下來。
軒窗大開,爹站在窗前自斟自飲,欣賞著漫天大雪。半醉的他一副疏狂又懷才不遇的樣子。
「一夜北風寒,萬里彤云厚。長空雪亂飄,改盡江山舊……」
我扯扯衣領,縮了縮脖子,棉衣穿了兩年洗了又洗,已經不保暖了。
我不知道漫天大雪能不能改盡江山舊,我只知道天氣太冷,會凍死。
答應山長的三篇科舉文章,爹一字未落。他不急,我和娘卻急了。
不等我們催他,爹先給我們安排了事情——天寒地凍,他怕凍壞了他那兩缸千瓣白蓮!
「唔,就做個棉氈子,把那蓮花缸給蓋起來,免得風雪侵擾,凍壞了新芽。」
王伯扎煞著雙手,一臉為難:「老爺,小人實在是沒法子,外頭的稻草氈子都要十文錢一米,咱們是再也拿不出那個錢了。」
爹看看娘,似乎是想從她這里驗證王伯的話,不過,娘只是木著臉一言不發。
我知道,娘的嫁妝都當完了,家里除了爹,其余人每日只能靠兩餐稀粥果腹,又哪里能擠出錢做什麼棉氈子!
可是爹不愿意,最后,王伯只得拆了西跨院的兩扇門板,又拿來斧頭、鋸子,敲敲打打大半天,終于是做了兩個不甚圓的木蓋,把兩口荷花缸給蓋上了。
爹盯著蓋子上那碗大的一塊缺口,長嘆一聲:「罷了,聊勝于無!」
大門口,似乎有誰家仆從來送帖子,王伯匆匆而去。
娘默默收拾了那些斧頭、鋸子,隨手放在廊下的角落。
13
一轉眼,半月之期已過,爹一字未落。
爹不再擺弄文房四寶,也不再坐在書案前,仿佛他去麓山書院做夫子這件事,從來沒有被提起過。
我和娘也不敢提。
爹把一個白瓷筆洗遞給我,讓我在街角的當鋪換了三十兩銀子。
他又恢復了之前的從容儒雅,搖著折扇去與他的好友品茶談詩。
偶爾,他帶著一身的酒氣與脂粉香回來,娘稍微多問一句,爹就生氣了。
他大著舌頭罵:「你這蠢婦,進門十數載,兒子也沒有一個,難道我堂堂永安伯府要后繼無人嗎?
「我不過是想生個兒子承繼香火,你就做出這樣一副喪聲喪氣的樣兒給誰看!」
娘眼神空洞,我看她連眼淚也沒有了。
轉眼又是臘八節了,按舊俗,從臘八到正月,每三日一祭祖,以慰祖先之德。
臘八一大早,娘神神秘秘地把我叫到廚下,她挽起磨破邊的舊棉襖,露出腕上一對碧瑩瑩的玉鐲。
「這鐲子,還是娘十二歲那年,你外公精心挑了石頭,請了匠人做的。如今……
「二女,幫娘把這鐲子拔下來吧,當了也能夠幾年衣食了。」
娘雖瘦,但近幾年過度操勞骨節粗大,我和娘拔了半天,眼見皮膚都紅腫起來,鐲子也沒能拔下來。
娘嘆口氣,只得又把鐲子藏回破棉襖里。
14
中午,爹破天荒地早早回家了。
娘早已準備好了祭祖的一應祭品,爹陰沉著臉按例祭拜著。
等爹拜完,娘上前去收拾祭品。
「啪!」
爹一巴掌把娘扇出老遠,一根鎏金鳳頭釵也跟著扔到地上。
「說!這是什麼?永安伯的后人,婦人的貼身首飾居然出現在煙花之地,出現在一個妓子頭上!你讓我的臉往哪兒擱?」
娘跌在地上,麻木地看了眼那根鳳頭釵:「秋天娘被山賊……我們拿出了所有的首飾去變賣……」
爹氣勢先是一弱,繼而又提高聲音:「便是缺錢,也不當把貼身之物賣到那等煙花之地!女戒女德,你都忘了不成!」
爹兩只眼睛在房里逡巡著,似乎是在尋找什麼。
莫名地,我生出了一個荒誕的猜測:爹似乎,是想把娘也變成什麼……
15
天愈加冷了,爹出門少了,多數時候他都是在書房里喝酒逗鸚鵡。
「羨彼之良質兮,冰清玉潤……」
爹與鸚鵡一人一鳥,一詠嘆一學舌,酒氣氤氳間,仿佛彼此是唯一知音。
與此同時,娘帶著我和王伯,整日忙著大掃除、擦洗祖宗牌位、擺祭器、做供菜,不得一刻空閑。
有時候,爹喝得酩酊大醉,高聲喝罵:「哼!且讓你這不知廉恥的婦人再猖狂幾日,等過完年,忙完祭祖這等大事兒,再叫你知道何為貞烈!」
娘聽見了,一言不發,只是木著臉繼續忙碌著。
甄家早就沒落了,哪怕是過年,也沒有客人上門,祭祖是過年前后最大的事情。
年三十的大祭,娘擺上了庫房里最后一套銅錫祭器,錫燭臺、銅盤、銅香爐、錫酒壺……
在香燭煙氣的繚繞中,擦得锃亮的祭器仿佛重現了甄家昔日的榮光。
可惜這榮光只延續了十日。
正月初九,王伯送來了幾張帖子,都是爹的好友邀他去品酒賞雪、踏雪尋梅的。
娘正在擦洗祭器,準備收起來明年再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