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覺得實在是不吉利。
果然,出事了。
祖母是早上出的門,中午回來時,卻只有春喜一人。
她頭發散亂滿臉淚痕,鞋也跑丟了一只。
「老爺,老夫人……老夫人被山匪綁了票了!」
一同回來的,還有一封山匪的書信。
【……請備贖金白銀一千兩。分文不少,必秋毫無犯。九溪山人,敬拜。】
白銀一千兩,我知道這是很大一筆錢。
九溪山人,我也知道。
他們盤踞在九溪山十余年,仗著山陡水險,官府多次圍剿無果。
娘攤開賬冊給爹看:「府里公賬上,還有兩百七十六兩銀子。我再把嫁妝首飾變賣了,只怕還是不夠……」
爹重重嘆了一口氣:「往日里我讓你們勤儉節約,一個個都不聽,跩著夫人小姐的款兒,揮霍無度。如今有事兒上門,倒拿不出錢了!」
娘沒說話,默默整理著賬冊。
我看看娘頭上的鑲銀木簪和棉布衣衫,再看看爹身上的蜀錦袍子,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。
王伯躊躇著上前:「這事兒,要不然去告訴一下姑奶奶?好歹也是老夫人的親閨女,說不定能幫上忙。」
爹擺擺手:「快去吧!還有,夫人的首飾也拿去當了,以解燃眉之急。」
娘收拾了自己的嫁妝首飾,我也拿出自己和姐姐的小首飾。
三個人的金銀首飾加起來,連個妝匣都沒裝滿,也只當了二百四十兩。
傍晚,天色暗下來,姑姑坐著一輛舊馬車遮遮掩掩地來了。
她送來了五百兩,是她七拼八湊得來的。
一千兩,夠了。
可是,爹卻不肯去城外贖人了。
6
「那群山匪窮兇極惡,這會兒天馬上黑了,出城只怕是……
「娘已經在土匪窩待了快一天了,誰知道有沒有……
「自古男女大防,我甄家更是門風清正。也罷,命該如此!」
爹自己不去贖祖母,也不許娘、王伯去,還親手給大門和后門都落了鎖。
那一千兩銀子,則被爹抱去了他的書房。
三日后黃昏時分,我正在前廳擦拭桌椅,一陣拍門聲傳來。
是祖母。
她瘦了些,梳著簡單的圓髻,插著一根樸素的木簪。身上的華麗衣衫也沒有了,換了一件深褐色的粗布外衣,像個普通的農家老婦。
「祖母,是你嗎?」
祖母把我攬進懷里,嘴里喃喃著:「我回來了,我回來了,一路上誰也沒有遇上。」
把祖母送回房梳洗,我又跑去后院,想把好消息告訴爹。
爹坐在芙蓉樹下,鸚鵡架掛在一旁。
芙蓉花開得如火如荼,像小火把似的舉了一樹。樹下,爹一身白衣自斟自飲。
紅白相襯,自在天成。讓我不由看呆了。
爹舉杯對花:「冰霜骎骎花事寢,坐對此花須痛飲。」
「爹,祖母回來啦!」
爹喝得微醺,愣怔了好一會兒才迷迷糊糊問我:「你說什麼?你祖母……回來了?」
爹像一陣風,往祖母房間跑去。
鸚鵡跳到桌子上,低頭喝著杯中的剩酒,我顧不上趕它,也跟著往祖母房間跑去。
身后,鸚鵡又大著舌頭學舌了。
「羨彼之良質兮,冰清玉潤。」
腔調,有七分像爹。
我跟到祖母房間外,房里爹和祖母在低聲爭執。
「母親不該這樣回來,便是回來,也不該自己走著回來!」
父親的話,如金玉相擊,清冷利落。
祖母小心翼翼,帶著幾分不安:「我……我在城外尋了一戶農家換了裝扮的,而且我特意天色暗了才進城,一路回來一個熟人也沒有遇上……」
「母親!」父親厲聲打斷她,「貞靜守節,守的是身也是心。并不在于有沒有人看見,有沒有人知曉!」
房間里,祖母沒有再說話,良久,一陣低低的啜泣傳出來。
祖母回家的消息,被爹瞞了下來。
當晚吃飯,祖母沒有出來,爹也沒有提起一句,好像祖母不曾回來過。
我兩次想開口,都被父親冰冷兇惡的眼神制止。
7
第二天一早,天色未明,我被一陣大哭驚醒。
哭聲,是爹的,從祖母房間的方向傳來的。
我匆匆穿衣跑過去,迎面碰到爹捧著一個銅盆往外走。
我繞過爹,往祖母房里跑去。祖母房里,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。
我有了不祥的預感。
找到爹的時候,他正在安和茶樓。眾多茶客圍著他,連茶樓的說書先生都勾著頭聽他高談闊論。
「家母前幾日被九溪山上的山匪所劫,山匪索要萬兩贖金,我哪拿得出?近幾日便頗為愁悶。
「昨夜我接近拂曉才入睡,剛睡著就夢到家母了。夢里家母說她在被劫匪劫掠上山之時,就已一頭碰死了。」
眾人跟著難過:「唉,這可如何是好?」
「如今三日已過,閻羅殿里走一遭,判官說她貞烈守志,竟讓她升仙了。如今做了南極仙翁座下的老龜,今日便要去了,特來和我一別。
「我夢一醒便去了家母房里,正見這半盆清水、一只老龜,盆里還有家母家常戴的烏木鑲銀簪子哩!」
爹捧起那個銅盆轉著圈給眾人看,于是眾茶客便伸著頭往中間擠著,唯恐少看了一眼。
我也就趁亂擠進去,盆里真的是一只老龜、一根簪子。
那簪子確實是祖母常戴的,可是,那老龜我怎麼看著有幾分眼熟呢?
那烏龜殼上還有一個缺口,分明就是我和姐姐以前在后院里抱著玩的那只大烏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