爆竹聲聲除舊歲,不知道母親近日身體狀況如何。
是否想念我。
也不知道池螢是否一切都好。
其實這段時日池螢寄了幾封書信來,只字不提自己,內容都跟我母親有關。
我無言回復她,因此只與池斐通了幾封書信。
他同樣滿腔抱負無處施展,好在新結識了兩個朋友,閑來無事時便相約同游,寄情于山水。
見山給山取名,見水為水作詩。
算是苦中作樂。
我心生向往,有心學之,奈何陵州這邊官場較之京城更為復雜,倘若我盲目交友,恐牽連旁人,故而總是孤身一人。
我提筆給母親寫信,告訴她一切都好,又囑咐她務必保重身體,最后想了想,照舊在信末問池螢安。
母親的回信來得比往常稍遲。
我心中惴惴不安,好在展信之后發覺仍是她親筆所寫,且字跡流暢,這才放下心來。
又這樣熬過兩年,陛下終于支撐不住,抱病西去,扔下一大堆爛攤子給新帝頭疼。
新帝繼位改元,大赦三天。
很遺憾,我不是被赦免的官員之一,再度被貶。
其實貶無可貶,只是上頭的態度擺在那里。
朝政仍舊被宦官把持,因為新帝年方十歲,諸事不知。
我自知召回無望,也許會老死在這里,索性開始教學生。
學生們無一例外全都很窮,窮到念不起書。
我不分男女,不收束脩,一概從《三字經》《千字文》開始教起。
作為回報,他們教我做木工,教我編頭花,教我縫衣裳。
還做了一個竹蜻蜓送給我。
我盯著竹蜻蜓一夜未眠。
然后提筆寫下第一封寄給池螢的信。
信上說,假使我不幸身死他鄉,請她看在母親對她還算好的份上,多多照顧。
不料,我這邊剛做好訣別的準備,又收到一封來自京城的急詔。
急詔的意思很簡單,命我趕回京城。
我喜極而泣,連日奔襲一路回了京。
沒想到見到的第一個故人是池螢。
16
池螢特意趕到城門外的驛站替我接風。
暌別多年,再見故人。
我手足無措。
想問她近來可好,想問她可曾吃什麼苦。
可千言萬語繞到唇齒舌尖時,又覺得自己犯傻。
她既好端端地站在這里,衣衫干凈又得體, 面龐豐盈,一看就知道過得并不糟糕。
反倒是我。
失意多年,居無定所, 四處寄住。
有時住廟里,有時住道觀。
前些日子寄人籬下,想著幫忙燒柴,結果不小心把人家廚房燒了, 眉毛胡子也全都燒掉,頭發焦煳, 養了許久才養好一半。
好在池螢仍舊以善待我。
她眉眼盈盈,語調溫柔:「少爺,你終于回來了。」
她竟然一點都不嫌棄我。
我心臟霎時撲通撲通狂跳,忍不住想起自己這些年藏在內心深處不敢言說的希冀, 小心翼翼地開口詢問:「你這幾年過得怎麼樣?」
身體可好?
可曾思念過我?
她攏了攏自己鬢間散落的碎發, 柔聲說道:「剛開始確實過了一段艱難日子, 夫人散盡家財想找人替你求情,卻無人敢應。好在沈大人很快升調回京城, 他一得閑便會到曾家替你探望照顧夫人。前幾年夫人在中間牽線,我和沈大人結發為夫妻,如今大兒三歲,小女剛剛滿月不久。」
她簡單說完,笑吟吟望著我:「當年若非少爺有心, 我也不會有機會認識到沈大人重信守諾的一面,還只當他是獅子大開口的奸商。
」
沈大人。
沈蓮溪。
那個賣玉瓶的窮書生。
我狼狽后退兩步, 勉力扯起笑容:「恭喜。」
怕她察覺異常,又連忙補充:「一路奔波勞頓, 突然有些頭暈。」
她連忙扶我坐下, 又告訴我沈蓮溪自從知道我會回京之后便日日算著腳程,估摸著今天能到, 盼著能親自迎接,不料臨出門前,刑部那邊忽然出了事, 他必須趕去處理, 便只能她一個人來。
「對了,哥哥比你早回來半年。他今日也是被公務絆住脫不開身, 等過幾日忙完回京, 一定會立刻趕來同你敘舊。」池螢語調添了歡快, 「夫君和哥哥二人從未放棄過替你說好話,還有你們曾家幾位老者,也一直暗中替你活動。你如今回來, 一定不要忘記去拜訪族中幾位長輩。」
我怔怔地注視著她,等她說完, 緩緩點頭答應。
她靜了靜,忽又問我:「少爺,你呢?這些年你過得怎麼樣?」
我啊……
「還好。」
沒什麼不好。
爬過山, 游過水, 溯過溪。
被風拍過,被雨砸過,被雪埋過。
有時宿在陰冷潮濕的北廂房。
院子里長滿雜草。
我站起身, 笑送池螢出門:「你先行,我洗個澡,然后回家去見母親。」
(全文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