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著有情人反目,我的內心卻一片平靜。
一路北行,我聽過許多有關謝夫人的事跡。
最后的最后,是她與郎婿的青梅同時中毒,但她卻成了棄子。
我耐心地問謝詔:
「你說我有一枚解毒丹,但你可曾想過,那枚解毒丹,早已用在了你的身上?」
謝詔平叛時意外中毒,人人猜想他活不過三日,卻在隔日奇跡般退燒醒來。
世人皆說這是天子之氣,梟主名聲徹底遠揚。
我的這條命,是顧蘭亭救的。
那麼曾經有過的那枚解毒丹,便應已經用在了旁人身上。
謝詔似乎想起了什麼,他的臉色霎時變得慘白,唇顫了顫,卻什麼聲音都說不出口。
他并非算不到這些,只是權勢于他而言更為重要。
至于其他,皆可割舍。
我只是一笑,當著他和宋茵的面,將另一杯酒撒在地面。
「放心吧,兩杯都只是普通的白水。就這樣輕易死了,對你們而言只是解脫。」
我拍去裙擺上沾染的塵灰,彎起眼睛對謝詔笑了笑。
「另外,你認錯人了。」
「墜崖后,我便不記得前塵舊事了。你的悔恨,你自以為的深情,我根本漠不關心。」
與顧蘭亭成親之后,起初也有人喚我為顧三夫人。只是后來再沒人提過那個稱謂。
天下人皆知顧蘭亭有位極為寵信的夫人,軍務要事從不避諱,就連軍中上下將領也是頗為敬重。
并非因為美色,也并非因為感情深厚。
不必冠以夫姓,我就是我。
睚眥必報是我,一笑置之也是我。
是亂世之中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女子。
僅此而已。
12
回到江左的那天晚上,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。
我夢見我從娘親腹中呱呱落地,夢見爹爹后來救了江左的貴人。
貴人說,要將他家三子與我婚配。
偷聽大人們口頭定下親事,我卻從未將親事放在心上。轉頭卻撞見一個小郎君,站在梔子樹下,紅著臉望向我。
暫住顧府三日,他會送我好吃的飴糖,送我好看的首飾。
丫鬟們掩唇偷笑,說三公子終于情竇初開,小郎君羞紅了臉,氣起來全部趕跑。
離開前,他問我,還會回到江左嗎?
我想了想,說:「會。」
我答應他,再來時會給他帶好吃的梔子糖。小郎君問我梔子糖是什麼滋味,我將手中梔子遞到他的唇邊,十分篤信地說:「就是這個味道。」
「若你想吃糖了, 就嘗一片梔子花。」
「我很快就回來了。」
后來,過了五年、十年,我轉眼便將少年忘了。
我看見自己嫁了人,我過得并不如意,甚至賠上父兄性命,直到最后,從高崖上含恨墜下。
兜兜轉轉,再次相遇。
我醒來時,天光大亮。
有陽光透過窗欞,身體被曬得暖洋洋的, 有人卻一直擋在我身前, 替我擋去眼前刺眼陽光。
我問顧蘭亭:
「墜崖未死算我命大,但深入骨髓的那味毒, 你是如何解的?」
顧氏不善醫術, 并非杏林世家。
顧蘭亭也并未遮掩, 他劃破手腕, 不消片刻,只見皮肉之下, 蠱蟲涌動。
「少時四方云游,曾得到一種蠱蟲,中蠱者與施蠱人共享壽數,有人妄圖憑此長生不老。」
他看著我,眉目比平時還要秾麗一些。
「我的壽數,分你一半。」
我終于明白, 為何那時醒來, 喉間全是血腥味了。
我回過神,試探地問他:
「若有百年壽數, 尚可再活三十年。但倘若只有五十,或許不知哪日便忽然死了。你當真不悔?」
顧蘭亭輕描淡寫地側了側頭, 眉眼有些散漫, 反問道:
「有什麼好后悔的?」
窗外梔子花開得正盛,我倚著窗戶, 探出身去, 抬手摘了一朵。
我將花瓣塞進口中,微苦氣息伴隨花香彌漫開來, 我嘗到了清甜的露水。
那時京都城破, 謝詔和宋茵被押入大獄,牢車被推至百姓面前。
宋茵咒罵了一夜, 第二日卻傳出二人自盡的消息。
顧氏無意稱帝,我也沒有心力維系世家利益糾纏。
索性回到江左, 在此長居。
我回過身, 尾音很自然地拖長,我輕聲問顧蘭亭:
「梔子糖,你還想吃嗎?」
他的目光忽然一頓, 聲音有些澀啞。
「你終于想起, 你還欠我一個情債了?」
「是啊。」
我彎起眼睛, 將梔子花遞到他的唇邊,他的眼睛里像是藏著碎亮的光,眼眸也愉悅地彎起。
他一并咬住了我的指尖。
他的聲音悶悶, 別開眼,說:
「又拿梔子花糊弄我。我的糖呢?」
我不禁笑出了聲:
「所以,我來還債了。」
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