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在心中默念著地名,腦子里忽然閃過一個地點——臨近京郊的那條河。
那條河偏僻得很,旁邊有幾座小木屋。
那時我還和小草商量,倘若張大娘再這麼過分,我就帶著她來這里定居。
橫豎這里有泥巴,可以任她滾。
我也可以在這里殺豬,狂殺。
可惜小草被崔夫人接走了,我也只能作罷。
出于一種直覺,我幾乎肯定崔夫人就在小河那處。
旋即,我腳底生風,瘋了般跑向小河。
一路上樹蔭簌簌,花影攢動,偶聞幾聲貓叫,嚇得我的心一直怦怦跳。
像比賽打鼓似的。
說實在的,我一個殺豬的,真的很害怕。
害怕哪一瞬貓變成了豬,長出血淋淋的牙和爪,撲過來向我索命。
「嘩啦」一聲,我趕到了小河處,心也停跳一拍。
——那兒正好有一個裊娜綽約的人影在飄動。
11
我禁了一瞬,幻想自己變成了豬,那人是屠戶,而我要沖上去向她索命。
我丟下刀,飛撲上去,緊緊抱住她。
那人本來掙扎得厲害,但不知想到了什麼,漸漸不掙扎了,掉起了眼淚。
忽而她發出絕望的一聲,輕輕柔柔的,在空蕩蕩的小樹林里顯得格外幽森:
「讓我死吧!」
她倒是毅然決然的,我卻心里發毛,害怕得要命。
但我也不敢撒手,生怕一撒手,這死腦筋又要往河里淌。
故而我拼命拽著她往岸上走,跟拽豬似的。
還比豬輕上許多。
救上來的人果然是崔夫人,借著微弱的螢火,我甚至能看見她眼下的淚痕和花了的妝容。
崔夫人見是我,驚了一驚,卻無再多表情。
反而低下頭,盯著自己的繡花履。
倒和祝妙宜如出一轍。
不愧是相處十一年的母女。
唉。
我做不到對一個輕生之人說:「何必呢?怎麼能輕生?女兒們怎麼辦?」
畢竟,這朵嬌花淋不得風雨,卻也本不該淋風雨。
當是別人給她找了罪受,她才會想不開的。
我只拍了拍她的肩,嘆:「你這是受了什麼委屈,可否與我說說?雖然我只是個屠戶,但吃過的鹽不一定比你們這等富貴人少。」
崔夫人沉默了良久。
就在我以為她不會同我說話時,她卻嗚咽了起來。
12
「你不怪我嗎?」
崔夫人哭過,才抱著膝,悶悶問出這一句。
這句話,妙宜問過,小草問過,現在就連崔夫人也這麼問。
合著我是她們仨的債主,要問她們討債來?
「怪。」
我踢著小石子,小石子在空中劃出一道曲線,而后完美落水,激起一圈圈漣漪。
我續道:「可是這顆小石子完美入水,泛起的漣漪也很小,所以我不怪了。」
既然崔夫人的心是好的,給予我的傷害也是小的,我又為什麼要怪她呢?
何況,她把妙宜和小草都放在了心尖尖上,她也是我的女兒的母親。
若無崔夫人,我也見不到小草了。
如此,那就沒什麼好怪的了。
崔夫人癡癡地看著我。
我暗爽,嘖,又多一個崇拜者。
下一瞬,崔夫人肩膀一聳一聳地,又哭了。
……
「我不想再當丞相夫人了,所有人都說我做不好謝家的主母。」
崔夫人疲憊地長長嘆氣。
她今年芳齡三十。
和謝丞相一個歲數。
男人大多是朝秦暮楚的負心漢,個個都做夢自己娶了嬌妻后,能納一房又一房的美妾。
可謝丞相沒有。
新婚夜,紅燭晃,他對崔夫人許下了一生一世一雙人。
直到十一年前,謝相出使漠北,崔夫人在家中萬分擔憂,故而前往觀音廟為夫君祈福。
怎料她提前生產,又因觀音廟條件簡陋,故而她傷了身子,從此再難有孕。
哪怕大夫來回檢查了好幾遍,結果只有一個——
再不能生育。
13
「謝鶴庭把我的丫鬟紅袖抬了姨娘,讓她為自己生兒育女。他告訴我,他心里僅有我一個人,抬姨娘只是無奈之舉,為綿延子嗣而計。」
「但我覺得不對,卻又不知哪里不對。明明別人家也有妻妾,就連我爹也有兩房小妾,可我仍覺得不舒服,就像被針刺了一樣。」
「可你說他有錯嗎?沒有,甚至人人都羨慕我好命,說我不用再闖鬼門關,卻也會有兒女繞膝。」
崔夫人嫁給謝丞相時已是十八,在未嫁女中算是高齡。
她膝下唯有一個女兒,但謝丞相潔身自好,迄今也只納了紅袖為妾。
后來紅袖生下三個兒子,自以為鞏固了地位,才會在一次醉酒后說出她偷梁換柱的事情。
謝相大怒,眼都沒眨一下,一劍殺了紅袖。
崔夫人的嗓音含了無限的戚愁。
「紅袖有千般萬般的錯,可至少陪了他十年。那一晚,他宿在我的屋子,字字句句都是愛我,但字字句句都讓我害怕。」
「而且,我做不好謝府的主母。當了十二年的謝府夫人,我仍會犯糊涂,謝鶴庭容忍不了我的錯誤,常常與我置氣。」
「……可我真的不敢和他置氣。」
「他一惱,就是十天半個月不理我。妙宜小時候不敢和他親近,長大了更不敢。
」
崔夫人閉了閉眼,淚水淌過臉頰。
「我很沒用,倒不如死了。」
我舉起我的殺豬刀,刀尖鋒利無比,在夜色里也能看出它锃锃發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