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泊簡卻打斷了我。
「叫我泊簡。我剛下了朝,忙完公事,宋大人這個稱呼,聽著像又回到了案牘旁,太累。」
「......泊簡。」我感覺這兩個字青澀到繞口,艱難喚了出來后,卻又覺得像是云開日出,我同他之間的氛圍,瞬間不同了。
我說:「泊簡,怪我,向燭性子內向,我便同府中眾人都沒有太多交情,也不了解你的生平往事。」
宋泊簡頜首:「無妨。」
他單手抱著修屋檐的工具,轉身。
衣擺隨風飄動,貼到我的大腿上。
「你待久了,便都了解了。」
風聲鼓動,遠方厚密的云翳之內,又潛藏著雷聲的嗡鳴。
我愣了一下,站在房頂站了許久,等到聽見宋泊簡輕巧的落地聲,才驟然驚醒。
宋泊簡,方才沖著我,竟然笑了!
4
屋頂修好后,我終于過了幾天安生日子。
小廚房送菜總不準時,但我并不是個挑剔的人,即便就著冷飯冷湯,日子也能過下去。
那株月白曇花長勢喜人,等過幾日出了太陽,拿出去吸收些陽光,能長得更快。
我思量著上次宋泊簡說的什麼「待久些」估計都是客氣話。
又記著他為我求情和替我修補房屋的恩情,覺得是時候拜見一下他,遞份謝禮。
謝禮是從我夫君給我留下的箱篋中挑的。
他送了我許多東西,有些暫且用不上的名貴物件,我就都放了進去。
如今打開箱子,確實有種睹物思人的惆悵之情。
箱子里裝著幾卷絕版的古書,一方名家的畫卷,還有幾塊玉佩。
我打起十二分精神,仔仔細細地挑,生怕宋泊簡嫌棄。
挑了半天,最終承認,他宋泊簡是宋家的芝蘭玉樹,什麼好東西沒有見過。
我拿宋向燭隨手打發我的物件去謝他,簡直如同侮辱。
只是,我自己更是沒有什麼東西能夠給他了。
爹娘死后,我同母家便如同斷了聯絡,別說扶持,就連原擬好的嫁妝單子,我幾個哥哥弟弟都是看了又看,改了又改的。
我呆愣愣地看著滿箱子的東西,無措地嘆了口氣。
卻又無意看見箱子角落塞著的香囊。
那原是我給宋向燭繡的,只不過送給他時,他神情顯然有些尷尬。
我便知道他是覺得拿不出手,又不好直說。
我心領神會,后來便找了個借口,拿了回來,放進了這個箱子中。
我將那香囊輕輕系在自己的腰帶上。
暗青色的香囊,沾染著宋向燭最愛的檀香。
銀絲繡出兩只小小的鴛鴦,鴛鴦頭上,又用淡青色的線刺了一個燭字。
我深吸一口氣,干脆將整只箱子都抱了起來。
希望宋泊簡看到那只香囊,能看在他弟弟宋向燭的份上,別太嫌棄我的謝禮。
5
我扣開宋泊簡的門。
任由門敞著,將那箱子打開放在桌上。
宋泊簡正在看書,見我的動作,微微皺眉。
他抬眼望向擦瓶子的下人,冷眼一轉,讓所有人出去,關上了門。
「宋府人多眼雜,不要露財,」
我低著頭,臉皮發燙。
他莫不會是以為我來炫富的吧。
「泊簡,前些日子多謝你的照料,這是我對你的謝禮。我不知道你喜歡什麼,所以把箱子拿來,給你挑。」
宋泊簡合上書,起身走了過來。
他垂下眼,連碰都不碰,只用目光冷冷掃過箱篋中所有的珍寶書畫。
「舉手之勞,你既然入了宋府,我自然要照拂你,此為君子之舉,甚至同我弟弟無關,所以不必道謝。
」
我抬頭,聲音微軟:「還請您挑些吧,如果白受恩惠,我實在不安。」
宋泊簡嘆了一口氣:「你這個性子,總是太知恩圖報。」
「不好嗎?」
宋泊簡低著頭,似乎對箱子中的物品有了興趣似的,不抬頭看我。
「好的時候很好。不好的時候,也很不好。」
他這話說的神神在在,實在難以聽懂。
但我猜想,做官的人大抵說話都如此,便也不在意。
他那平淡的眼神最終凝到了我的羅裙之上。
那枚繡著燭字的香囊。
「什麼都能選?」他問。
我點頭:「什麼都能選。您把這整箱的東西全拿走都行。」
「這倒不必。我要那個就夠了。」
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,看到了我的香囊。
誒?
可是,這枚香囊繡工說不上精細,甚至用料也很普通。
最重要的是,它合該是我夫君的東西。
我猶猶豫豫地看向他:「泊簡,此物......是我送給向燭的。」
「哦?原來是宋某沒生慧眼,我總記得弟弟先前掛的是只蜀繡銀囊,何時變成暗青色的了?」他語氣和緩,帶著疑惑。
我連忙解釋:「他沒戴過,向燭不喜歡,我就又拿回來了。」
「既然弟弟不要了,那也不算我搶,對吧。」宋泊簡說。
我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嘴邊。
有些蒼白無力地說:「話是這麼說......」
那廂,宋泊簡已經沖我攤開手。
我只好將香囊遞到他的手心。
這似乎是我第一次注意到宋泊簡的手掌。
他手掌大,手指細長,指節分明,且有些許練字留下的繭子。
我忽而記得宋向燭曾對我說過:「指節大的男人,打人最疼。」
原來,他那個時候說的人,是他這位嚴厲的兄長。
我將香囊放到他的掌心。
他緩慢合攏手指,像是護著一托花瓣般小心。